乾道三年的雪,落得比往年早。浮梁的石板路结着薄冰,程士廓踩着冰碴子往家走,棉袍下摆扫过路面,带起细碎的雪粒。他刚从秘书丞任上罢归,官印交出去的那一刻,心里竟松快得像卸下了千斤担——终于能回家守着妻子,等孩子降生了。
程家的宅子在巷尾,青瓦上积着雪,像覆了层糖霜。士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妻子正坐在火盆边纳鞋底,见他进来,赶紧扶着腰站起来:\"可回来了,灶上炖着你爱吃的萝卜排骨汤,快暖暖。\"她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愈发迟缓,脸上却透着孕晚期特有的温润。
士廓搓着手凑到火盆边,看着妻子隆起的腹部,笑:\"咱们的娃,说不定等不及过年就想出来了。\"
\"急什么,\"妻子嗔怪地看他一眼,\"得让他在娘胎里多养养,长结实些。\"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士廓的弟弟宏父回来了。宏父在景德镇做瓷器生意,这次是特意赶回来陪嫂子待产的。\"哥,我带了些上好的高岭土,等开春给娃捏个长命锁。\"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冻得通红的手里还攥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刚在巷口买的,甜得很。\"
士廓接过烤红薯,掰开两半,热气混着糖香扑面而来。\"还是弟弟有心,知道我就好这口。\"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士廓每日里陪着妻子散步,读些闲书,宏父则帮着家里添置些婴儿用的小被褥,偶尔去景德镇照看生意,来回都不忘带些新奇玩意儿——今天是个釉色莹润的小瓷碗,明天是块柔软的云锦布料。眼看就到十二月,妻子的肚子越发沉重,大夫说随时可能生,家里请的稳婆已经住下了,灶上总温着热水,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
十二月十五夜,宏父躺在西厢房,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雪下得紧,北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他正迷糊着,忽然听见院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咚、咚、咚\",三声,不轻不重,像是熟人来访。
宏父披衣起身,心里犯嘀咕:这大半夜的,谁会来?他拉开门,见门口站着个穿藏青色棉袍的男子,面容清癯,眉眼温和,正是三年前故去的叶伯益叶舍人。
\"伯益兄?\"宏父又惊又喜,赶紧侧身让他进来,\"快进屋暖和暖和,这雪天冻坏了吧?\"
叶伯益笑着点头,掸了掸身上的雪:\"路过附近,想借个地方歇脚,不叨扰吧?\"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带着点书卷气,和生前一模一样。
\"哪儿的话,\"宏父引着他往院里走,\"我哥嫂住正屋,我住西厢房,就是屋子乱得很,怕是招待不好你。\"他边走边打量,见伯益穿得单薄,忍不住问,\"天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些?\"
叶伯益笑而不答,目光扫过院子,落在正屋旁边的新书房:\"那间屋子看着倒干净。\"
宏父一拍脑门:\"哦,那是我哥新收拾的书斋,刚裱了新墙纸,还摆了些新家具,确实敞亮。\"他领着伯益走进书房,只见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书,案几擦得锃亮,连炭盆里的火都烧得正旺,暖烘烘的,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
\"好地方。\"叶伯益抚着书架,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就在这儿歇脚吧,我很喜欢。\"
宏父赶紧沏了茶,又想起什么:\"伯益兄还没吃饭吧?我去灶上看看有没有热乎的。\"
叶伯益点头,忽然说:\"有火肉吗?怪想念那口的。\"
宏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还记得呢?我哥昨天刚让屠户送了些,说给嫂子补身子的。\"他转身往厨房跑,心里暖烘烘的——叶伯益生前最嗜火肉,那是他们老家的做法,把猪肉切大块,用酱油、冰糖腌透了,再挂在灶膛边熏烤,吃起来咸香带甜,越嚼越有滋味。当年他们在京城做官时,常凑在一起,就着火肉喝酒,那日子,恍如昨日。
宏父在厨房找了半天,终于在士廓的食盒里翻到了一小碟火肉,是士廓特意留着自己吃的。他赶紧拿了碟子,又盛了碗热粥,端进书房时,见叶伯益正坐在案前翻书,看得入神。
\"伯益兄,快趁热吃。\"宏父把碗筷递过去。
叶伯益放下书,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火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眼里露出满足的神色:\"还是这个味,多少年没尝了。\"他吃得很慢,就着热粥,把一小碟火肉吃得干干净净,连粥碗都舔得锃亮。
\"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切些?\"宏父问。
叶伯益摆摆手,起身走到床边:\"够了,我歇会儿。\"他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这地方真好,我能多住些日子了。\"
宏父刚要答话,忽然听见窗外鸡叫,一声接一声,刺破了雪夜的寂静。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西厢房的床上,窗外的雪还在下,手里攥着被角,竟是一场梦。
\"怪哉。\"宏父揉着太阳穴,梦里的细节清晰得不像梦——叶伯益的笑容,火肉的香气,甚至书房炭盆里跳跃的火星,都历历在目。他披衣起身,想去正屋看看嫂子,刚走到院子,就听见稳婆在屋里喊:\"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宏父心里咯噔一下,冲进正屋,只见稳婆抱着个红通通的婴儿,嫂子躺在床上,脸色虽白,却带着笑意。士廓正搓着手在屋里转圈,见宏父进来,激动地说:\"弟弟,你看,是个儿子!\"
宏父看着那婴儿,忽然想起梦里叶伯益说的\"能多住些日子\",又想起伯益的字是\"谦亨\",脱口而出:\"哥,就叫他'亨孙'吧。\"
士廓愣了一下:\"亨孙?\"
\"嗯,\"宏父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叶伯益先生的字是谦亨,咱们的娃,叫亨孙,好记,也吉利。\"
士廓没多想,只觉得这名字顺耳,笑着应:\"好,就叫亨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窗台上,映得那盆艾草的叶子,绿得发亮。宏父走到书房门口,见门虚掩着,推开门,案几上仿佛还留着淡淡的烟火气,书架旁的炭盆里,火星正慢慢燃着,像极了梦里叶伯益坐过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叶伯益不是来借地方歇脚的。
三年了,那个总爱凑在灶边等火肉的故人,终究是放不下他们,借着这场梦,来道贺,来认亲了。宏父走到灶房,见士廓正往灶膛里添柴,锅里炖着给嫂子的小米粥。
\"哥,\"宏父说,\"今天的粥,多熬点,我想给亨孙的小襁褓,熏点火肉香。\"
士廓笑着点头:\"行,多炖会儿,让香味入透些。\"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把兄弟俩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像极了当年和叶伯益一起围炉吃火肉的日子。宏父望着跳动的火苗,觉得那香味里,有故人的温度,有新生的希望,还有这漫长岁月里,剪不断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