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间的春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拂过严州的江面。江遐举的长子江仲文,正站在船头,望着岸边渐渐远去的垂柳,心里既有对前路的期盼,也有几分离乡的怅然。他奉父亲之命,护送母亲前往虹县——父亲江遐举此刻正在那里担任县令,一家人总算要在异乡团聚了。
船尾的竹笼里,传来轻微的扑翅声。江仲文回头望去,只见笼中养着一白鹑一白雀,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那白鹑通体雪白,连喙和爪子都是玉般的淡粉,羽毛蓬松柔软,像一团揉碎的云;白雀则更显灵动,尾羽修长,偶尔振翅时,羽翼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鸣声清越如玉佩相击。
“这两只鸟儿,还是去年冬天父亲托人从岭南带来的,说母亲素来爱清净,有它们作伴,路上也能解闷。”江仲文想着,走上前轻轻拨了拨笼门的竹条。白鹑警惕地抬了抬头,红宝石般的眼睛看了看他,又低下头梳理羽毛;白雀则蹦跳了两下,歪着脑袋,仿佛在打量这位主人。
母亲在舱内听到动静,掀开帘子问道:“仲文,鸟儿还好吗?”
“娘放心,都精神着呢。”江仲文笑道,“等过了汴水,离虹县就不远了,到时候让它们在父亲的衙署院里自由飞,肯定更自在。”
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道:“好生看着,别让它们受了惊。”
一路行来,舟船平稳。白鹑和白雀渐渐熟了,不再互相戒备,常常依偎在一起,偶尔发出几声轻啼,为旅途添了几分生趣。江仲文特意嘱咐仆役,每日用洁净的小米和清水喂养,笼子也擦拭得一尘不染,生怕委屈了这两只灵物。
入了汴水后,水流越发平缓,两岸的风光也渐渐变了模样。少了江南的水汽氤氲,多了几分北方的开阔硬朗,岸边的村落渐密,往来的舟楫也多了起来。这日午后,舟船行至一处河段,岸边隐约可见一座小小的庙宇,青瓦红墙,在绿树掩映下格外醒目。
“那是灵惠二郎祠。”掌舵的舟夫是个本地人,见江仲文望过去,便笑着解释,“这庙里的神明可灵验了,尤其喜欢些珍禽异鸟,过往的船家都要拜拜,求个平安顺遂。”
江仲文“哦”了一声,没太在意。他自幼读书,对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素来淡然,只当是舟夫的好意提醒。
舟夫却上了心,等船缓缓靠近祠庙时,他悄悄拉了拉江仲文的仆役,低声道:“小哥,你看笼里那两只鸟儿,雪白雪白的,怕是少见的宝贝吧?”
仆役点头道:“是啊,是我家老爷特意给夫人带的。”
“这就巧了。”舟夫压低声音,“我跟你说,这灵惠二郎最喜白鸟,若是让他瞧见了,保不齐会念想。咱们还是把笼子收起来,别摆在明面上,免得冲撞了神明,或是惹来什么麻烦。”
仆役听了,心里有些发怵。出门在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真因这鸟儿出了岔子,可担待不起。他连忙跑进舱内,把舟夫的话告诉了江仲文。
江仲文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看仆役一脸紧张,又想着母亲的叮嘱,便点了点头:“也罢,小心些总是好的。把笼子搬到卧舱里去吧,那里清静。”
仆役应了声,转身就要去搬笼子。这时,从后舱的厨房那边,走过来一个婢女,手里端着刚洗好的碗碟,正要送回前舱。她经过船尾时,瞥见了竹笼里的白鹑白雀,忍不住停下脚步,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那白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扑腾了一下翅膀。婢女吓了一跳,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她惊呼一声,手里的碗碟“哐当”落地,摔得粉碎,而她的手肘,不偏不倚地撞在了竹笼上。
竹笼本就放在船尾的边缘,被这一撞,顿时失去了平衡,“哗啦”一声翻倒在地。笼门的搭扣崩开,白雀受惊,“扑棱”一下飞了出来,在船板上盘旋了两圈,竟径直朝着岸边的灵惠二郎祠飞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哎呀!”婢女吓得脸都白了,慌忙去扶笼子。江仲文和仆役听到动静跑出来时,只见竹笼倒扣在地上,里面的白鹑躺在笼底,一动不动,雪白的羽毛上沾了些灰尘,红宝石般的眼睛紧闭着——竟是已经死了。
“这……这怎么好!”仆役急得直跺脚,指着婢女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婢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直流:“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江仲文看着地上的白鹑,心里也泛起一阵惋惜。这鸟儿养了许久,早已通了些灵性,如今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实在可惜。他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也不是故意的,起来吧。”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白鹑从笼里捧出来。那小小的身躯已经僵硬,羽毛依旧莹洁,只是没了往日的生气。江仲文找了块干净的布,将白鹑裹好,递给仆役:“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吧。”
仆役接过,转身去了。江仲文望着岸边那座越来越远的灵惠二郎祠,又看了看白雀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异样。难道舟夫的话,竟真的应验了?神爱此等物,到头来,一只惊飞,一只殒命,倒像是被这神明“收”了去一般。
母亲在舱内听闻此事,也唏嘘不已:“罢了,万物有命,许是这鸟儿本就不该随我们去虹县。”
舟船继续前行,汴水滔滔,载着未竟的旅途,也载着这桩小小的憾事。到了虹县,江仲文将路上的遭遇告诉了父亲江遐举。江遐举听后,沉默了片刻,道:“灵惠二郎祠的神明,素来有护佑行船的名声,许是这鸟儿与他有缘,也算一段奇事了。”
后来,江家在虹县安顿下来,江遐举时常处理完公务,便陪着妻子在衙署的庭院里散步。有时,妻子会想起那两只白鸟,念叨几句,江遐举便安慰道:“说不定,它们此刻正在二郎祠的檐下,自在着呢。”
而那只惊飞的白雀,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它落在了灵惠二郎祠的屋顶上,成了祠里的神鸟;也有人说,它一路南飞,回了岭南的故乡。但无论如何,那只殒命的白鹑,和那只消失的白雀,连同宣和年间汴水上的那段插曲,都成了江家人偶尔提及的旧事,像汴水的波纹,泛起过涟漪,终究归于平静。只有那灵惠二郎祠,依旧立在岸边,接受着往来舟船的香火,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仿佛在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缘分与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