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初年的春社日,衡山脚下的村落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酒香、肉香与泥土的气息。田埂上的野草刚冒出嫩尖,溪涧里的水带着融雪后的凉意潺潺流淌,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新割的艾草,风一吹,便飘起淡淡的药香。
村里有个姓李的庄稼汉,大伙儿都叫他李二,是个出了名的乐天派,平日里爱喝两盅,喝多了便爱跟人说笑打闹。这日社日,村里按例要在土地庙前摆酒祭祀,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李二早早便到了庙前,帮着搬桌子、摆碗筷,忙得满头大汗,等到祭祀仪式结束,宴席一开,他便端着酒碗穿梭在人群里,跟这个碰杯,跟那个划拳,不多时便喝得面红耳赤,脚步虚浮。
“李二哥,少喝点,夜里路滑。”有相熟的村民劝道。
李二摆了摆手,舌头已经有些打卷:“没事……我酒量……好着呢!”他又灌下一大口酒,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人影都变成了双份。
直到日头西斜,宴席散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家走,李二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往自家的方向挪。他家在村子最东头,要穿过几片水田和一条窄窄的田埂,平日里走惯了的路,此刻在他脚下却像条泥鳅,滑溜溜地总也踩不稳。
走到一片刚翻过的水田旁时,他脚下一软,“噗通”一声摔进了田坎边的积水里。那水不深,刚没过膝盖,却冰冷刺骨,激得他打了个寒颤,酒意醒了大半。可他刚想爬起来,却觉得脑袋一阵剧痛,眼前猛地一黑,像是有无数只萤火虫在眼前飞,耳边嗡嗡作响,身子也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奇了怪了……”李二喃喃自语,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竟是干的,刚才摔进水里的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摇了摇脑袋,只觉得脚下发飘,像是踩着棉花,只能跌跌撞撞地顺着田埂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赶紧回家。
好不容易挪到自家院门前,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院里的灯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出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李二走上前,伸手去推院门,却发现门是关着的。他“砰砰”地拍着门板,大声喊:“当家的!开门!我回来了!”
喊了好几声,院里却没一点动静。李二有些急了,又提高了嗓门:“翠花!我回来了!快开门!”
还是没人应。他心里纳闷,绕着院墙转了转,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入口,却发现院墙根下有一道窄窄的缝隙,窄得连猫都钻不进去。可不知怎的,他看着那缝隙,竟觉得自己能挤进去。他试探着往缝隙里一钻,身子竟像烟一样飘了进去,没费半点力气。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堂屋的灯还亮着。李二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撩开帘子一看,只见妻子翠花正坐在床沿上绩麻,手里的麻线在纺车上绕出细细的银丝,两个儿子——大的七岁,小的五岁——正趴在地上玩泥巴,你一把我一把,弄得满身都是土。
“我回来了。”李二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足够屋里的人听见。
可翠花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低着头绩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抱怨:“这死鬼,喝了点酒就不知道回家了,天都黑透了,就不怕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李二听了,心里有些不痛快,提高了声音喊:“我在这儿呢!你看不见我?”
翠花还是没反应,甚至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对着两个儿子说:“别玩了,你爹要是再不回来,咱们就先睡,不管他了!”
李二这下慌了,他走到翠花面前,使劲晃了晃手:“翠花!我在这儿!你看我啊!”
翠花依旧低着头,手里的纺车转得飞快,嘴里的抱怨更厉害了:“肯定是又喝多了在哪块田埂上睡着了,等明天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真的在这儿啊!”李二急得直跺脚,甚至想伸手去拉翠花,可他的手却径直穿过了翠花的胳膊,什么也没碰到。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李二的酒意彻底醒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浑然不觉的妻儿,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脑海:“我……我难道已经死了?”
他想起刚才摔进田坎的事,难道那一跤,竟把命摔没了?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他还这么年轻,儿子们还没长大,家里的田地还等着他去耕种,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不……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转身往外走,脚步踉跄,像是丢了魂的野鬼。走到堂屋角落时,他看到了家里供着的祖宗牌位,牌位前还点着两根蜡烛,火苗悠悠地跳动着。牌位上,父亲、祖父的名字清晰可见。
李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牌位连连磕头,泣不成声:“爹!爷爷!我死了!我真的死了!你们看看我啊!翠花和孩子们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他仿佛看到牌位上的名字动了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他父亲的声音:“儿啊,莫怕。”
李二猛地抬头,只见牌位前竟坐着两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生前常穿的粗布衣裳,正是他已故的父亲和祖父。父亲脸上带着温和的神色,看着他说:“你还没死透,只是魂魄出了窍。待我去请土地神来,帮你想想办法。”
说罢,父亲的身影便消失了。李二跪在地上,又惊又喜,心怦怦直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盼着土地神快点来。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扎着裤脚、脚上蹬着一双草鞋的老者走了进来。那老者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看着就像村里最普通的田夫,只是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威严。
“这便是土地神?”李二心里嘀咕,他以为土地神该是穿着官服、戴着帽子的,没想到竟是这副模样。
父亲的身影跟在土地神身后,对他说:“这便是咱们村的土地神,快见过土地神。”
李二连忙磕头:“土地神爷爷,求您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土地神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目光在李二身上扫了一圈,慢悠悠地说:“我已知晓你的事。你本阳寿未尽,只是今日社日,你喝了太多酒,又摔了一跤,魂魄一时离体罢了。”
“那……那我还能活过来吗?”李二急切地问。
“可以。”土地神点了点头,转身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小童,过来。”
只见一个光着头、赤着脚的小男孩跑了进来,那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沾着泥灰,手里拿着一根赶牛鞭,看着就像村里放牛郎的孩子。
“你带着他,去他摔着的地方,把他的魂魄送回去。”土地神对小男孩吩咐道。
“晓得了。”小男孩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转身对李二说,“跟我来吧。”
李二连忙爬起来,跟着小男孩往外走。小男孩的脚步轻快,走在田埂上,如履平地,李二跟在后面,只觉得脚下的路越来越熟悉,不多时,便又回到了他摔进去的那个田坎边。
月光下,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正趴在田坎的积水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像是没了气息。
“快,抱着你自己的身子,大声喊自己的名字,喊三声。”小男孩指着地上的身体,对李二说。
李二虽然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却不敢怠慢。他走到自己的身体旁,蹲下身,伸出手,紧紧抱住了那冰冷的躯体,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李二!我回来了!”
“李二!我回来了!”
“李二!我回来了!”
三声喊完,他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身体里传来,眼前猛地一黑,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二猛地睁开了眼睛,嘴里“噗”地吐出一口水,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积水浸得他浑身发抖,脑袋也疼得厉害,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冷,感觉到疼,这一切都如此真实。
“我……我活过来了?”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又看了看周围熟悉的田埂,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李二哥!李二哥!你在哪儿啊?”
是邻居王大叔的声音,还夹杂着翠花带着哭腔的呼喊:“当家的!你要是在这儿,就应一声啊!”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李二连忙回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很快,几道火把的光亮从田埂那头照过来,越来越近。翠花和王大叔等人举着火把跑了过来,看到坐在水里的李二,都惊呆了。
“当家的!你没死啊!”翠花哭喊着扑过来,一把抱住李二,喜极而泣。
“我……我没事……就是喝多了摔了一跤,睡着了。”李二不想让家人知道魂魄离体的事,便随口编了个理由。
王大叔也松了口气,笑着说:“没事就好!翠花担心坏了,非要拉着我们来找你。快,赶紧起来,回家换身干衣服,别冻着了。”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李二从水里拉起来,搀扶着往家走。火把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也照亮了李二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他回头望了一眼刚才躺过的田坎,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光脚的小男孩和土地神的身影,心里充满了感激。
回到家,翠花赶紧烧了热水,让李二洗了个热水澡,又煮了一碗姜汤给他喝下。李二喝着姜汤,看着妻儿围在身边关切的眼神,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活着,真好。
从那以后,李二再也不敢喝那么多酒了。每次路过那片田坎,他都会恭恭敬敬地鞠个躬,心里感激着土地神和祖宗的保佑。而那个光脚的小男孩和穿着粗布衣裳的土地神,也成了他心里一个永远的秘密,时常在他想起时,带来一阵莫名的暖意。
衡山脚下的春社,一年年地过着,田埂上的野草枯了又荣,溪涧里的水涨了又落,李二一家的日子,在经历过那场惊魂后,过得越发踏实而安稳。只有李二知道,有些事,哪怕听起来再离奇,也确确实实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