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的长安,秋风卷着黄沙,把大刹的铜铃吹得直响。宗印和尚披着件半旧的僧袍,盘腿坐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手里捻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嘴里却唾沫横飞:“那金人要是敢过黄河,我定叫他们尝尝长安的厉害——当年安禄山之乱,郭子仪不就是在这城里重整的旗鼓?”
周围听着的沙弥们大气不敢出。这宗印和尚本是陕西赵家的读书人,十年前突然剃了头当和尚,法号宗印,可肚子里的经卷没念多少,倒把《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他最爱在庙门口跟挑夫、小贩聊天下事,说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星子能溅到对方脸上,偏偏听的人都挪不开脚——他讲的金人与大宋的战事,比说书先生还热闹。
这天,一个穿官袍的人突然闯进庙门,身后跟着十几个带刀的兵卒。沙弥们吓得往佛像后头钻,宗印却慢悠悠站起来,掸了掸僧袍上的灰:“这位大人,庙里的香火钱可刚够买米,要是来化缘,怕是要让您空跑一趟。”
来的是左丞范致虚,刚被派来京兆府节制五路军马。他听说大刹有个和尚懂军务,特意寻来,此刻见宗印气度不凡,倒来了兴致:“和尚懂兵法?”
“略知一二。”宗印歪头笑,“大人要是信得过,我这僧袍脱了就能上战场。”
范致虚眼睛一亮。三天后,宗印果然换上了儒服,跟着范致虚去谒华山庙。他跪在神像前,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弟子宗印,愿以身济世,保这关中百姓平安。”声音撞在庙墙上映回来,震得供桌上的烛火直晃。
没过多久,宗印就穿着武官袍,带着一队兵卒巡城了。他确实有两把刷子:金人想偷袭城门,他让人在护城河底埋了尖木桩,金兵的马队一踏进去就人仰马翻;粮草不够,他又带着兵卒去富户家里“借粮”,软磨硬泡加吓唬,竟真的凑够了三个月的口粮。范致虚乐得合不拢嘴,借着职权给他升官,没两年就爬到了直龙图阁。
这时候的宗印,早不是当年那个穿僧袍的和尚了。他住上了带花园的宅院,出门前呼后拥,见了人总爱拍着胸脯说:“论辩才,我在古佛里能跟净明、维摩平起平坐;论文官的本事,天下谁能比我熟吏事?论武官的能耐,两军阵前决机,我也是头一份!”
有回宴会上,一个老臣忍不住插了句:“赵大人这话,怕是过了……”
“过了?”宗印把酒杯往桌上一墩,酒洒了满桌,“您去问问前线的兵卒,是谁在金人的箭雨里抢回了粮草?是谁在账本上揪出了克扣军饷的蛀虫?我赵宗印,哪样不是实打实的能耐!”
满座的人都闭了嘴。谁都知道他脾气,论起骂人来,能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数落,偏偏他说的又多是实话,让人驳不得。
他得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当年的大刹,一口气度了五百个和尚,个个都叫“宗印”。有人问他为啥,他晃着脑袋笑:“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些‘宗印’替我去念经、去化缘,我好专心对付金人。”话是这么说,可这些“宗印”和尚,后来都成了他的眼线,哪个地方有动静,不出三天他就能知道。
六十岁那年,宗印解了兵权,闲居在成都的宅院里。他没娶正妻,却买了二十个妾室,个个年轻貌美。每天早上,他坐在廊下看妾室们描眉,一边看一边点评:“你这眉峰画得太锐,像要跟人吵架似的;你这胭脂太红,衬得脸色发暗……”说得妾室们抿着嘴笑,手里的眉笔却不敢停。
变故是从一场痢疾开始的。起初只是跑几趟茅房,后来竟成了洞泄,屎尿顺着裤腿往下淌,腥臭气在院里飘得老远。那些平日里围着他转的妾室,先是躲得远远的,后来干脆收拾了包袱,趁着夜里溜得没影了。
下人们也怕沾晦气,送饭都只敢放在门口。宗印躺在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见没人来伺候,竟自己爬起来,用手抓起地上的秽物往嘴里塞。有个老仆实在看不下去,冲进去夺他的手:“大人!您这是干啥啊!”
宗印咧嘴笑,嘴角沾着污秽,眼神却亮得吓人:“你懂什么……这才是人间真味……”
老仆吓得浑身发抖,转身就跑。没过几天,消息传到了湖南——当年宗印在河北帮过忙的席大光,刚任湖南主帅,听说他病成这样,叹着气在当地寺庙里设了千僧斋,想为他积点福。
可这福没能积到宗印身上。他在榻上躺了十几天,嘴里时而喊着“杀啊”,时而念着“阿弥陀佛”,最后咽气的时候,身边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后来有人说,这是他口业太重的报应——年轻时骂遍了同僚,老了又荒唐度日,连佛都救不了。也有人说,那些叫“宗印”的和尚,在他死后都改了法号,只有大刹的老方丈还记得,当年那个爱聊天下事的年轻和尚,第一次穿上僧袍时,眼里曾闪过一丝清澈的光,像长安初升的太阳。
如今成都的那条巷子里,还能听见老人们念叨:“赵和尚啊,能耐是真能耐,就是太能吹,太能作……”风穿过巷口的老槐树,沙沙响着,像在应和,又像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