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人能对着不共戴天的杀母仇人,演出这般情深意切、孺慕思念的戏码来?!
这惺惺作态的模样,秦念自己不觉得恶心,纪断雨却先一步想吐了。若萧云琅当真给儿子留下了书信,他绝不相信那信中会不揭露血淋淋的真相。
秦念对他曾经的所作所为绝对心知肚明!
这件事,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清楚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之下,掩盖着何等残酷的过往与仇恨。
不过,秦念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是一出顶级的阳谋。
大殿内的氛围骤然转变,无比清晰地告知纪断雨,他已彻底错失了能够光明正大将秦念置于死地的最佳时机!
“舅……舅?”赫连影的视线凝固在那个正兀自“悲伤”,演技精湛的秦念身上。当然,他并未看出任何表演的痕迹。
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高台之上,那个同样表情凝固的纪断雨。
秦念称呼纪断雨为舅舅?这意味着,秦念的身份是……
“他是前教主的儿子?!”
一声极力压抑,却仍难掩惊诧的气音,自一位资历颇深的长老口中逸出。
他紧紧盯着秦念的面容,目光如炬,毫不费力地从那眉宇轮廓间,捕捉到了某个尘封已久却依旧熟悉的影子。
经此一提,大殿中不少经历过前教主时代的老人们纷纷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一旦有了方向,想要辨认出那份遗传自母亲的相似之处,并非难事。
当年,前任教主萧云琅不幸遭教中奸人暗害,其刚出世不久的幼子也随之流落在外,杳无音信。
那时的纪断雨悲愤交加,痛不欲生,正是借此良机,以雷霆手段清扫了所谓的“叛徒”,顺理成章地接手教中大权。
他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倾全教之力,寻找他那生死未卜的外甥。直至今日,这道搜寻令依然有效。
得益于纪断雨当年这番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整个玄阴教上下,无人不认为他对妹妹萧云琅情深义重,对外甥更是舐犊情深。这番做派,也极大地助益了他当年迅速稳定局势,巩固权位。
混在人群中属于公输尽的那两名心腹此刻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狂喜!
宸朝正统血脉竟在此刻被寻回,这简直是天佑宸朝!他们恨不得立刻飞鸽传书,将这石破天惊的好消息即刻禀报给公输尽!
殿内因这突如其来的认亲响起窃窃私语,这些话语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得高座上的纪断雨心中气血翻涌。
他此刻悔恨交加,为何在正式召见秦念之前,没有先亲自去看他一眼?只需多看一眼,或许就能提前察觉端倪,也不至于陷入如今这般被动狼狈的境地!
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脑中飞速旋转,思索着此刻是否还有机会,能否找到破绽驳斥秦念的说法,将这突如其来的“认亲”彻底掐灭。
秦念显然不会给他任何喘息和反击的机会。
他像是看出了纪断雨此时的为难,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几分体谅,语气温和得无懈可击:“我明白,舅舅骤然听闻此事,心中存疑也是人之常情,岂能因我一面之词便轻信。”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殿内所有屏息凝神的身影,继续道:“幸而母亲当年深思远虑,为我留下了一件信物。不知此物……能否为我的身份作证?”
话音未落,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秦念不疾不徐地从宽大的袖袋之中取出了一件事物。那是一条以殷红丝绳系挂的玉佩,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大殿内所有的光线。
那玉佩由两片墨色深沉的玄玉精准拼接而成,合拢时便构成一只完整无缺、展翅垂首的玄鸟形态。
玉佩材质取自西域极寒深渊的幽冥玉,触手生寒。并且玉质内部天然生成着如同人体经脉般纤细的独特纹路,这纹路天下无双,根本无人能够仿制。
“是玄鸟垂翼珏!这……这真的是少主的信物!”
如果说仅凭容貌相似,还只有少数几位年长的长老能模糊辨认,那么这枚独一无二,象征着前教主血脉的信物一经现世,便如同铁证砸落,瞬间击碎了所有剩余的怀疑。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吸气声。
“恭喜教主!贺喜教主!历经多年,终于寻回少主,骨肉团聚,实乃我玄阴教天大的喜事啊!”
立于纪断雨右手侧的一位心腹下属反应极快,立刻换上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率先躬身道贺。
紧接着,阿谀奉承之声此起彼伏,纷纷恭喜纪断雨。然而无人知晓,他们那位端坐高台、勉强维持着欣慰笑容的教主,手指捏得发白,内心如同生吞了苍蝇般恶心难受。
纪南柯更觉不妙,强烈的失控感攫住了她。若不是有张椅子坐着,她怕是站不稳身子。
剧情仿佛拥有强大的惯性,竟然又以另一种方式强行矫正了回来!若真让秦念就此获得教众的广泛认可,坐实了少主名分,日后还想名正言顺地除掉他,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难道是世界线收束的力量吗?兜兜转转,百般设计,最终还是让秦念走到了这一步。
滔天的杀意无奈退去,纪断雨比谁都清楚,最佳的动手时机已经彻底丧失。他不得不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与杀心,绝不能让自己真实的情绪流露半分,尤其是不能被公输尽安插的眼线察觉异常。
他只好也端起一副惊喜交加的模样,与秦念上演这出舅慈甥孝的戏码。
只可惜,他的演技比起秦念那情真意切的表演,实在显得过于干瘪生硬,几句关怀慰问的话语说得如同照本宣科,毫无温度。
然而,这已足够。
几句干巴巴的场面话落下,再无人去深思教主方才为何骤然动怒,想要杀之而后快。此刻在所有教众眼中,这位新来的锻造大师,身份已截然不同。
这是教主苦苦寻觅多年的亲外甥,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真真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
这场会面已近尾声,就在纪断雨准备宣布散场,暗自盘算着日后如何徐徐图之,再寻时机铲除这个心腹大患时,秦念却忽然上前一步。
“舅舅,”他开口道,目光直视高座上的纪断雨,语气礼貌,但说的内容却一点也和礼貌沾不上边,“今日既已确认血脉亲缘,念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舅舅成全。”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他身上。
秦念略一停顿,仿佛在斟酌语句,随即朗声道:“玄阴教以武为尊,教主之位更应能者居之。外甥不才,愿于七日之后,于教中演武场上,公开向舅舅请教高招。若外甥侥幸能得玄鸟垂青,赢下一招半式,便请舅舅依教规,将这教主之位,暂交由更有能力之人执掌!”
他的意思是,想要挑战纪断雨,夺得教主之位?!
刹那间,大殿内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哗然之声四起。
“少主三思啊!此等大事,岂可儿戏!”
“教主武功深不可测,少主年轻气盛,还需谨慎……”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劝阻之声,长老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更有不少人虽嘴上劝着,心中却已在嗤笑这年轻人的狂妄与不自量力。
才认回身份,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挑战权威,简直是自寻死路!他莫非真以为凭借这些年浅薄的功力,就能撼动纪断雨多年经营的根基?
然而,高踞上位的纪断雨,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心中却猛地涌起一阵狂喜!
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秦念,这小子竟自己送上门来。
只要在七日后的比试中,制造一个“意外失手”的场面,便能毫无痕迹地将这个祸根彻底铲除!到时即便是公输尽,也抓不到任何把柄来质疑他的身份或动机!
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冷笑,纪断雨面上迅速堆起凝重迟疑之色,他沉声道:“念儿,休得胡言!教主之位岂是儿戏?你初来乍到,武功根基尚浅,舅舅怎能与你动手?万一伤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母亲?”
虽然心中愿意得很,但按照常理来说,纪断雨还是得客套几句。
秦念拿出十二分演技,他眼眶微红,声音更加执拗:“正因母亲毕生心愿便是玄阴教能重回正轨,发扬光大,我才更不能坐视不理。若舅舅执意不允,便是认为我不配承袭母亲遗志,我……我也无颜再留于此地!”
这番话掷地有声,将已故母亲的大义搬了出来,堵得纪断雨一时无法强行拒绝,否则便显得他心虚或是罔顾妹妹的遗愿。
诚然,他本身也不打算拒绝。
纪断雨心中暗骂小畜生当真狡猾,面上演出一副被逼无奈、痛心疾首的模样,他长叹一声,仿佛做出了极其艰难的决定。
“罢了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若我再不答应,倒显得舅舅不近人情,罔顾你一片赤诚之心。便依你所言,七日后,演武场上,你我舅甥二人,公开比试!”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但拳脚无眼,刀剑无情,届时若有任何损伤,皆需自行承担,你可明白?”
“明白。”
至此,事成定局。
今日之后,两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玄阴教每一个角落。
其一,失踪多年的前教主之子,拥有正统血脉的少主秦念,终于被寻回,这无疑是震动全教的大喜事!
其二,这位刚刚归来的少主,竟将于七日之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公开挑战现任教主纪断雨,角逐那至高无上的教主宝座!
而玄阴教的变化,将成为那掷入湖水的石头,引起江湖乃至朝廷的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