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夜,没有北方那般肃杀。
运河上画舫如织,笙歌不绝,沿岸商铺鳞次栉比,各色灯笼将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这里没有宵禁的约束,夜市彻夜喧嚣,叫卖声、丝竹声、笑语声交织成一片,好一派繁华景象。
“哎哟,让让让让!刚出炉的蟹粉小笼包嘞!”
“客官来看看,正宗的苏绣团扇,送给心上人最合适不过!”
运河边,一个小贩推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车,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几个顽童举着糖葫芦追逐打闹,险些撞到一位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
在这片灯火辉煌中,听雨楼矗立在运河最繁华的段落。
三层高的木质建筑飞檐翘角,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远远望去宛如一座灯山。楼外车水马龙,华贵的马车与寻常的轿子挤在一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
步入楼内,入目便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池中漂浮着莲花灯,中央搭建着一个舞台,四周垂着红绸,几位乐师正在台上演奏着江南丝竹。
三层回廊呈环形围绕水池而建,雕花栏杆旁摆着檀木桌椅,此刻已是座无虚席。
一楼大厅里聚集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江湖人士,身着道袍的有之,西域打扮的有之。各地方言在此交汇,一时间热闹非凡。
二楼雅间则被纱帘遮掩,隐约可见其中人影绰绰。各大门派的掌门、朝廷的要员,以及富可敌商的巨贾,都在这里。
一楼靠近窗边的一桌,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正用浓重的吴侬软语交谈。
“侬晓得伐?”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声音,“这听雨楼啊,明面上是个酒楼,实际上可是江南最大的情报窝子!”
他对面那个精瘦的汉子瞪大了眼睛:“真个?阿拉听说这里的老板娘是个女的?”
“可不是嘛!老板叫苏夜心,长得那叫一个标致!不过啊,”络腮胡汉子咂了口酒,神秘兮兮地凑近,“这女人可不简单,跟正邪两道都有来往,官面上也吃得开,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
精瘦汉子好奇地追问:“那她相好的肯定不少吧?”
“嘿!”络腮胡汉子一拍大腿,“跟她好过的小白脸,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不过啊,个个都是好聚好散,想从她手里捞好处?门都没有!”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侍者,才压低声音道:“不知道多少人想着人财两得,最后都是裤衩都不剩地被扔出来!背地里骂她婊子的人多了去了,可谁敢当面说?”
说完,汉子直起身,恢复了正常声音:“不过,这里是人家地盘,我们还是少说点那老板的闲话。换一个,换一个,话说,你知道那图纸吗?”
同桌的酒友还没说话,邻桌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插话道:“二位说的可是那‘七星龙渊剑’图谱的事?”
两个汉子顿时来了精神,赶忙道:“正是正是!听说这次品剑大会的头名,就能得到那宝贝图谱!”
书生摇着折扇:“这下可好,不管感不感兴趣的都来了。各大门派,还有朝廷的人,都在往江南赶呢!”
络腮胡汉子咂咂嘴:“主办的那林、墨、沈、楚四大铸剑世家可是出尽了风头,天机阁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不过啊,两边都乐见其成就是了。”
距离品剑大会开启还有三日,江湖上的各路豪杰已经齐聚于此。
正说着,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队护卫开道,几个气度不凡的人物迈步而入。精瘦汉子激动地扯着同伴的袖子:“快看!那是秋水林氏的人!听说今晚就要展示‘七星龙渊剑’的图谱了!”
在听雨楼一层,一间不许外人进入的房间,雕花木门紧闭,将外间的喧嚣隔绝在外。
一扇八幅紫檀木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房中烛火通明,六盏琉璃宫灯悬于梁下,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齐岁抱臂倚在门边的粉墙前,不远处,一张铺着雪白貂皮的贵妃椅上,斜倚着一位身披红色薄纱的女子。
她颈上戴着赤金璎珞项圈,腕间一对翡翠玉镯,梳着惊鸿髻,鬓边簪着一支金步摇,妆容精致妩媚,眼角描着淡淡的绯红,唇上点着朱砂。
女子纤指轻执一杆白玉旱烟袋,时不时轻吸一口,吐出的袅袅烟雾在她美艳的面容前缭绕。
屏风后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脆响,苏夜心忍不住蹙起秀眉,红唇轻启:“怎么?秦少侠竟连缩骨功也会?前几日你说要登台献艺,我还当是玩笑话呢。”
那头传来一声低笑:“苏姐姐莫怪,不是信不过你。虽说这听雨楼是你的地盘,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耳目,但那些老狐狸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你身份的人不少,早就防着呢。不如让我登台占个好位置,细细观察他们的动静。”
正如秦念所说,酒楼里处处是苏夜心的眼线,但总有顾及不到的角落。那些大人物的座次安排,他们交谈的对象,还有言谈间的细微表情,这些东西,秦念还是亲眼看看为好。
“话说得倒是漂亮,”苏夜心轻吸一口旱烟,吐出的烟雾如轻纱般缭绕,“既要登上我听雨楼的台子,总得有些真本事才行,可别砸了我的招牌。我也就是看在你和七殿下的面子上,才应下这桩事。若是少了一个人,你看我还答应不答应?”
半年前,秦念匿名游历江湖的时候,就与苏夜心有过交集。而让他们真正关系好起来的,还是那臭味相投的恶趣味。
苏夜心最爱看热闹,尤其欣赏敢把天捅个窟窿的狠角色。而恰巧,秦念就是这种人。
但这并非老板答应相助的真正原因。更重要的是齐岁带来的那纸调令,以及事成后朝廷的承诺,这才让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酒楼老板,勉为其难地成了盟友。
“咔嚓咔嚓”的骨骼脆响听得两位屏风之外的人都觉得疼,仿佛能感受到每一节椎骨都在移位。
齐岁依旧沉默地倚在墙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手臂,内心隐隐有些焦躁。
秦念会缩骨功这件事,他也是今日才知晓。
这种功夫需得从小修习,将全身关节练得柔韧异常。即便功成之后,每次施展仍会痛彻骨髓,如同将全身骨骼拆开重组一般。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齐岁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这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即便最初只是合作关系,也早已处出了几分真情。
更何况,秦念总是那般理所当然又无比自然地打破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他既苦恼又无可奈何。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皇室出身的教养让他习惯了将情绪深藏,真要让他把关切的话说出口,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一时间房中无人说话,苏夜心托着腮,美目流转,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这片沉默:“秦少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小女子自认也算貌美如花,手中还握着江南最大的情报网,究竟是哪点入不得你的眼呢?”
闻言,秦念尚未答话,齐岁却先身形一僵,连轻点着手臂的手指都顿住了。
过去半年秦念独自游历江湖时,他并未随行,只能从对方偶尔的讲述中拼凑出那些与江湖豪杰相识的经过。这位听雨楼的老板娘,便是其中之一。
他不是不知道苏夜心的身份和脾性,这位在世俗眼中声名狼藉的奇女子,确实有着让人倾心的资本。若她当真对秦念有意,以他们二人这般投契的交情,秦念又会作何想?
齐岁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格外在意这一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了,隐隐泛着酸涩。
屏风后传来秦念带着笑意的声音,立刻让齐岁暗自松了口气。
“好姐姐,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吗?”秦念的语气轻松如常,仿佛苏夜心方才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我喜欢的是男人,姐姐还是另寻良配吧。若是看上了谁,我帮你绑来,强抢民男这种事,我擅长!”
喜欢男子!
齐岁心头一震,连秦念后半段胡言乱语的话都没有听进去。这种事情也能这般明目张胆地说出口?还是说,这仅仅是秦念拒绝苏夜心的托辞?
但无论如何,他的心情竟莫名轻快起来。他别过头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却又急忙用咳嗽掩饰。
苏夜心余光瞥见齐岁的小动作,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难得遇见一个这般投缘的,小女子这不是怕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嘛。”她话锋一转,烟枪轻轻指向齐岁,“那么齐少侠呢……?”
苏夜心嗓音婉转缠绵,引人遐想,却只换来齐岁淡然的回应:“巧了,在下也好男风。”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屏风后的骨骼脆响突然停顿了一瞬。苏夜心看看屏风,又瞧瞧齐岁,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眼中尽是了然之色。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苏夜心的意料。
她可是个通透的人精,这两人口口声声说是合作伙伴,顶多算是个朋友关系,但在她眼中却远非如此。
还记得最初与秦念相识时,几杯酒下肚后,这人三句话不离“齐岁”二字,说得她都开始好奇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如今见到了本尊,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俊朗公子,除了性子冷了些,嘴巴毒了些,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最让她觉得有趣的是,这两人近来如胶似漆,去哪都要结伴同行。只要一个人不见了踪影,另一个准会跑到她这里来打听下落。
她的情报网可不是给这两人当传话筒用的!
苏夜心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哪能看不透这两人之间的那点心思?整天黏在一块儿,就跟那新婚的小夫妻似的,结果一问,一个说他们是朋友,另一个说他们是合作伙伴。
哎呀,这两个人,看得她都替他们着急!
“小齐岁,快过来伺候我穿衣服!”
屏风后传来秦念的呼唤,他已经完成了身形的调整,接下来就是要穿戴繁复的戏服。这么个大工程自然需要有人帮忙,于是他又理所当然地使唤起齐岁来。
“麻烦秦公子还记得,我似乎比你年长两岁。”齐岁虽然嘴上这样抱怨,身体却老老实实地朝屏风后走去。
绕过屏风,只见秦念身着雪白里衣,身形和骨架都缩小了一圈。从背后看去,竟真像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只是胸前平坦了些。
见到齐岁进来,秦念展颜一笑,还没有上妆登台,那桃花眼中就自带风情:“这样喊起来不是显得亲切吗?你也可以叫我小阿念。”
“若是秦公子不介意,我自然可以这样称呼。”齐岁一点也没有犹豫地应下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繁复的戏服上,“不过这身行头,你这是要唱哪一出?”
“唱就要唱最经典的,《牡丹亭》,如何?”
“没有想到,你会的不少……”齐岁眸色暗含失落,没让另一人瞧见。时到今日,秦念和他共享了不少信息,但他仍然觉得对这个人了解的不够多。
“那是当然!这般浓妆艳抹,才好掩人耳目。”秦念轻笑着转身,任由齐岁为他整理衣带,“台下熟人虽然不多,但我可不想一眼就被认出来。”
“但你这样,”齐岁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压在心头的问题,“不会痛吗?”
果然,回应他的是带着笑意的调侃:“怎么,小岁这是心疼我了?”
听着屏风后两人的打情骂俏,苏夜心只觉得自己多余得很,试探和提醒更是多此一举。
黏糊到这个份上,开窍不过是早晚的事。
“罢了罢了,”她起身整理衣裙,了然道,“小女子就不在此叨扰二位了。酒楼里还有事要忙,今儿个来了这么多客人,也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她走到门前,又回头添了一句:“在此预祝二位旗开得胜,也好带着小女子一起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