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鲨屿的硝烟尚未散尽，五艘玄黑色的镇海级巨舰已犁开血色波涛，在夕阳残照中驶近番禺港。码头上人山人海，百姓箪食壶浆，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海堤。周泰身披染血鳞甲，按剑立于“犁庭号”艏楼，目光却死死锁在码头高台——那里，陈锋只着一袭素青布袍，负手静立，身姿如礁石般岿然。
“末将周泰，幸不辱命！黑鲨屿已平，倭寇授首！”周泰单膝砸在冰冷甲板，声震海天。他身后，数千水师将士轰然跪倒，甲胄碰撞之声如同雷霆。陈锋的目光却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落在“犁庭号”船舷那几道深可见骨的撞痕上，声音平淡无波：“船，伤了？”
黑鲨屿的血火余烬尚在远海飘荡，五艘玄黑色的镇海级巨舰已劈开染血的波涛，如同凯旋的深海巨兽，缓缓驶近岭南的心脏——番禺港。残阳如血，将海面铺陈成一片熔金碎玉，也为这五艘象征死亡与胜利的巨舰镀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赤金轮廓。
番禺港码头，早已是人声鼎沸，万头攒动！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岭南王麾下水师犁庭扫穴、尽灭倭寇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百姓们扶老携幼，箪食壶浆，挤满了码头每一寸角落，甚至连临海的屋顶、高处的礁石上都爬满了人。欢呼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在舰队桅杆初现的那一刻便轰然爆发，一浪高过一浪！
“王爷万岁！水师万岁！”
“天佑岭南！天佑王爷！”
“快看！是‘犁庭号’！好…好大的船！”
无数手臂奋力挥舞着，妇人抛洒着花瓣，孩童兴奋地尖叫。滚烫的米粥、新蒸的馍馍、煮熟的鸡蛋，被百姓们用篮子、用陶碗高高举起，献给归来的海上虎贲。劫后余生的渔民涕泪横流，朝着巨舰的方向叩首不止。这一刻，番禺港沸腾了！压抑多年的海患一朝荡平，岭南百姓心中积郁的恐惧与屈辱，尽数化为此刻震耳欲聋的狂喜与崇敬！
“犁庭号”巨大的玄黑色舰首，如同劈开欢呼海洋的利刃，缓缓抵近码头。靖海大将军周泰身披玄青鳞甲，那甲胄之上，倭寇的污血早已凝结成深褐色的斑块，与烟熏火燎的痕迹交织在一起，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血与火的炼狱。他按剑矗立在高耸的艏楼之上，海风吹拂着他沾满硝烟与血污的须发，刀疤纵横的脸上却无半分得胜归来的骄狂。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死死锁定了码头中央那座临时搭建的观礼高台。
高台之上，并无金碧辉煌的仪仗，亦无喧嚣鼎沸的鼓吹。唯有一人，一袭洗得发白的素青布袍，负手静立。海风卷起他朴素的衣袂，猎猎作响，衬得那身影在漫天晚霞与沸腾人海的映衬下，如礁石般岿然不动，又似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岭南王，陈锋。
周泰的心脏，在触及那道平静目光的瞬间，不由自主地狠狠一缩。码头上震天的欢呼、身后将士们胜利的亢奋、乃至黑鲨屿那焚天煮海的赫赫战功，在这道目光下，都显得如此……喧嚣与轻浮。他深吸一口带着海腥与硝烟气息的空气，猛地转身，朝着甲板上肃立的亲兵厉喝：“落锚！架桥！”
沉重的铁锚带着粗壮的铁链轰然砸入海床，激起大片泥沙。宽厚的跳板被数十名赤膊力士喊着号子，稳稳架设在“犁庭号”与码头之间。
周泰不再犹豫。他整了整染血的甲胄，按着腰间佩剑，大步踏上跳板。沉重的战靴踏在厚木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码头上沸腾的声浪，竟随着他的前行，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般，渐渐低伏、沉寂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位刚刚创造了海战神话的靖海大将军身上，屏息以待。
行至高台之下，周泰止步。他猛地单膝跪地，右拳重重砸在坚实的青石地面！坚硬的甲片与石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如同敲响了凯旋的战鼓！
“末将周泰！奉王命征讨黑鲨屿！”他的声音如同滚雷，压过海浪的喧嚣，响彻整个码头，带着历经血火淬炼的沙哑与铁血，“赖王爷洪福，三军将士用命！此战，焚毁倭寇大小战船一百一十二艘！阵斩倭寇一千三百七十二级！贼首鬼冢十兵卫及其心腹，尽数伏诛！倭寇盘踞黑鲨屿数十年之根基，已灰飞烟灭！缴获金银财货，封存待点！岭南海疆——自此靖平！末将幸不辱命，特来缴令！”
话音落下的刹那，周泰身后，“犁庭号”、“镇海号”、“荡寇号”、“平波号”、“靖海号”，五艘巨舰之上，数千名身经血战、甲胄染血的水师将士，如同被同一个意志牵引，轰然跪倒！甲胄鳞片碰撞之声汇聚成一片低沉而震撼的金属风暴，席卷整个港口！
“王爷万岁！水师万岁！”数千个喉咙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热与对台上那身影的无上崇敬！声浪直冲云霄，震得海鸟惊飞，连脚下的土地都仿佛在微微震颤！
万民屏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高台上那位布衣王者。期待着他嘉许的言辞，期待着他点燃胜利的狂欢！
陈锋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伏一片的将士，扫过伤痕累累却依旧散发着铁血煞气的五艘巨舰。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犁庭号”右舷水线附近——那里，三道深可见骨的巨大凹痕狰狞地撕裂了玄黑色的涂装，扭曲断裂的金属边缘如同巨兽被撕咬后留下的伤口，在夕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那是“鬼丸船”亡命撞击留下的勋章，亦是钢铁巨舰承受极限的证明。
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下方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他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或赞许的神情，平静得如同眼前并非凯旋盛典，而只是一场寻常的操演。
就在这山呼海啸的狂热顶点，陈锋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周泰耳中，如同冰锥刺入沸腾的岩浆：
“船，”陈锋的指尖，似乎随意地朝着“犁庭号”右舷那狰狞的伤痕方向虚点了一下，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伤了？”
刹那间，如同冰水浇头！
码头上山呼海啸的呐喊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刚才还沉浸在狂热胜利中的周泰，浑身猛地一僵，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刀疤蜿蜒流下，带来一阵刺痒，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身后数千跪伏的将士，那震天的呼喊也如同被掐断般噎在喉咙里。狂热的气氛瞬间冻结，只剩下海浪拍打船体的哗哗声和海风掠过高台的呜咽。无数道目光，惊疑、惶恐、不解地投向高台，又顺着王爷指尖的方向，聚焦到“犁庭号”右舷那几道触目惊心的巨大撞痕上。
周泰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抵到冰冷的青石板。他喉咙发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极致的敬畏：“回…回禀王爷！倭寇穷途末路，以三艘特制‘鬼丸船’亡命冲撞，企图同归于尽！末将指挥不力，致旗舰右舷受损！末将……罪该万死！”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带着沉甸甸的请罪之意。
高台之上，陷入一片死寂。
陈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周泰低伏的后颈，扫过“犁庭号”的伤痕，最终投向更远处那片刚刚被血色浸染过的蔚蓝海疆。那目光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某些更深邃、更迫近的东西。码头上数万军民，在这无声的注视下，竟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刚才胜利的狂喜，被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敬畏的情绪悄然取代。
就在周泰感到背上压力越来越重，几乎要窒息时，陈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漠然：
“船伤了，便修。人折了，厚恤。”他的目光终于从海疆收回，落在周泰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周泰感到灵魂都被洞穿，“黑鲨之血，祭旗足矣。然海波之下，暗流未靖。周泰。”
“末将在！”周泰猛地挺直脊背，如同绷紧的弓弦。
“五日内，修复所有舰船，清点战获，抚恤名录呈报王府。”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令‘燕子’进驻水师大营。本王要知晓此战每一处关节——倭寇何以精准设伏？那‘鬼丸船’从何而来？黑鲨屿的财货，又曾流向何方？”
“诺！末将领命！”周泰心头剧震，王爷这是要深挖！不仅要战果，更要斩断所有伸向岭南的暗手！他轰然应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
陈锋不再言语，目光掠过周泰，投向那五艘伤痕累累却更显狰狞的钢铁巨舰，投向舰船上那些经历了血火淬炼、眼神坚毅的将士。最后，他的视线在“飞鱼号”舷墙后，那个紧握着长矛、脸色苍白却努力挺直脊梁的新兵王栓子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旋即，陈锋转身。素青的布袍在渐起的海风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他不再看那漫天的晚霞与沸腾的人海，步伐沉稳，一步步走下高台。赵破虏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紧随其后。
没有一句褒奖的言辞，没有一丝胜利的欢容。
唯有那无声的背影，在残阳如血的映照下，在万千军民敬畏的注视中，烙下一个比任何凯旋乐章都更震撼人心的印记——真正的王者，目光所及，从来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整盘棋局的终章。岭南的镇海巨舰可以受伤，但执棋之手，绝不会因一场胜利而有半分动摇。
海风呜咽，吹散码头上最后一丝喧嚣。周泰缓缓起身，望着王爷消失的方向，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猛地回头，看向“犁庭号”那狰狞的伤痕，眼中再无半分胜利的松懈，只剩下凛冽的寒芒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传令各舰！”周泰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砸碎码头的沉寂，“即刻入坞！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