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黄沙漫卷，玄甲重盾裂痕新。
陈锋指尖划过盾面缺口，身后将领汗透重衫。
“三息溃阵，也配称玄甲？”
号角撕裂长空，十万新军目睹王驾解甲披重铠。
“今日起，本王与尔等同食同训！”
当夜密报入府：“九皇子密使已至苍梧。”
苍梧西郊，玄甲大营。
时值正午，岭南特有的湿热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披甲士卒的肩头。巨大的校场之上，黄沙被沉重的脚步反复践踏，升腾起迷蒙的烟尘。烟尘之中，一堵堵由玄黑塔盾组成的钢铁壁垒，正伴随着如闷雷般的呼喝声，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推进。每一次盾牌撞击的轰鸣，都让地面为之轻颤。汗水顺着冰冷甲叶的缝隙蜿蜒而下，滴落在滚烫的沙土上，瞬间蒸腾成白色的水汽。
陈锋负手立于点将台前沿，玄色常服在一片肃杀的深黑甲胄中显得格外沉静。他身后，玄甲营统领李猛、陌刀营主将吴铁、重骑营新任指挥使赵破虏等一众岭南核心将领屏息凝神，如同雕塑。唯有李猛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暴露着他们内心的紧张。
就在刚才，一场玄甲营内部的小规模对抗演练刚刚结束。胜者固然阵型稳固，气势如虹，但败者一方，在对方骤然变阵的冲击下，竟在短短三息之内阵脚大乱，盾墙出现多处致命破绽，最终被“敌军”强行撕裂阵型，宣告溃败。
陈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校场边缘那片正在整队的“溃兵”。他迈步走下点将台，靴底踏过松软的沙地，无声无息。他径直走到一面被丢弃在沙地上的巨大塔盾前。这面由精钢锻造、厚达三寸的巨盾，此刻盾面上赫然多了一道深逾半寸、狰狞扭曲的裂痕，边缘的甲叶也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卷曲翻起。
陈锋蹲下身，伸出右手食指，沿着那道冰冷的裂痕缓缓划过。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和金属特有的寒意，与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丈量一处致命的伤口。
“李猛。”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校场上士卒粗重的喘息和甲叶摩擦的哗啦声，如同冰珠落入死寂的深潭。
李猛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大步上前，单膝重重跪在沙地上，深黑的胸甲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末将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此盾，”陈锋的指尖停在裂痕尽头，微微用力，指肚感受着金属的变形，“锻自何炉？”
“回殿下！苍梧西山，甲字号兵工坊，三号炉！锻打师，牛大锤！”李猛回答得飞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锻成几日？”
“一十七日！”
“操演几回？”
“今日……首次操演！”李猛的头垂得更低。
“首次操演，便留此创痕。”陈锋缓缓站起身，目光从盾牌移开，落在李猛紧绷的脸上，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交鸣的穿透力，响彻整个校场：“三息溃阵，盾裂甲卷！李统领，这就是你操练三年，号称可挡铁骑冲阵的玄甲重步？这就是你口中，岭南的钢铁壁垒？！”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李猛和所有玄甲士卒的心上！校场上瞬间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凝固。数万玄甲士卒，无论胜败，皆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末将……死罪！”李猛额头死死抵在滚烫的沙地上，声音嘶哑，巨大的羞耻感和未能完成主君重托的惶恐几乎将他淹没。
陈锋的目光越过李猛，扫过点将台上脸色发白的众将，再投向校场之外那片临时开辟、尘土飞扬的巨大空地——那里，十万刚刚征募入伍、衣衫各异、队列尚显散乱的新兵，正伸长脖子，带着好奇、敬畏和一丝茫然，眺望着玄甲营的方向。他们亲眼目睹了岭南最精锐之师“溃败”的狼狈，也亲耳听到了岭南王那毫不留情的训斥！
陈锋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决断闪过。他猛地转身，面向点将台，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传本王军令！”
“其一！即日起，玄甲营、陌刀营、重骑营，所有操演，标准翻倍！李猛、吴铁、赵破虏，尔等三人，亲自下场，编入行伍！士卒练多久，尔等练多久！士卒受何罚，尔等加倍受之！一月之后，本王亲自校阅！若再有今日之败，”陈锋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尔等三人，自解甲胄，滚去伙头营烧火！”
李猛、吴铁、赵破虏三人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愕，随即化为无比的凝重与决绝，嘶声吼道：“末将领命！若不成，提头来见！”
“其二！”陈锋的目光投向那十万新兵，“十万新卒，按籍贯、特长，分编为步卒、弩手、辅兵三营！由王府亲卫营抽调精锐老兵，担任百夫长、什长！操典参照玄甲最严标准，伙食按本王亲卫标准供给！本王要的，不是凑数的农夫，是三个月后能握紧刀枪、列阵而战的兵！”
“其三！”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苍穹的力量，“开岭南武库！自即日起，凡我岭南士卒，无论新老，甲胄兵刃，损一补一！工坊日夜轮替，全力锻造！本王要看到，三个月后，十万新卒，人人披甲，人人持刃！”
“其四！”陈锋猛地踏前一步，玄色衣袍在热风中鼓荡，目光如电，扫过校场内外每一个士卒的脸，“本王与尔等，同食同训！岭南之军，自本王始！”
最后八字，如同惊雷炸响！
在数万道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陈锋猛地抬手，解开了玄色常服的系带！锦缎外袍滑落在地，露出内里紧身的玄色劲装。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校场边缘兵器架旁，那套为将领检阅预备的、尚未配属的备用玄甲！
沉重的胸甲、狰狞的吞肩兽、冰冷的护臂、精钢打造的腿裙……一件件散发着寒光与杀气的甲胄部件，在亲卫的协助下，被陈锋亲手披挂上身！当那顶带有狰狞面甲的头盔被他稳稳戴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时，一个全副武装、如同从幽冥中走出的玄甲战将，赫然出现在点将台上！
“呜——！”
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龙的咆哮，骤然撕裂了校场上空的凝滞！这是岭南王亲自下场操训的号令！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随即擂响，带着大地的脉搏，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点将台下，十万新兵彻底沸腾了！所有的茫然、畏惧，瞬间被这前所未有的景象点燃，化为冲天的狂热！王爷！岭南的王！竟与他们这些新卒一样，披上了数十斤的重甲！
“王爷千岁！”
“誓死追随王爷！”
“练！往死里练！”
狂热的呐喊如同山呼海啸，席卷整个校场，连带着原本因受训而士气低落的玄甲营士卒，也被这股狂潮感染，眼中重新燃起不屈的火焰！
“李猛！”面甲下传出陈锋冰冷的声音。
“末将在！”李猛早已跃起，全身披挂，眼中只剩下熊熊战意。
“带你的‘溃兵’，绕校场，负重二十圈！跑不完，今日不准进食！”
“诺！”李猛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对着那群刚刚经历“失败”的玄甲士卒怒吼：“玄甲营！列队！负重！跑！”他第一个扛起巨大的石锁，冲了出去。身后，数百名“溃兵”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扛起石锁石墩，迈开沉重的步伐，冲入漫天黄沙之中。
“吴铁！陌刀营，劈斩三千次！少一次，加练一千！”
“赵破虏！重骑营，人马披甲，冲阵一百回合！”
一道道严苛到极致的命令从面甲后冰冷吐出。整个玄甲大营，瞬间化为一个巨大的熔炉，烈焰升腾，锤锻着钢铁与意志！
夜幕低垂，玄甲大营的喧嚣与灯火渐渐沉寂，唯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声和远处山林传来的夜枭啼鸣，点缀着苍梧城外的静谧。
岭南王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陈锋伏案批阅文书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岭南舆图上。他已卸去沉重的甲胄，换回玄色常服，但眉宇间那股铁血杀伐之气却并未散去。桌案一角，放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新军整训条陈》，上面密密麻麻的朱批，字字如刀。
“笃笃。”极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陈锋头也未抬。
书房门无声开启，情报司主事“鹞鹰”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躬身行礼：“殿下。”
“说。”陈锋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凉茶啜了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摊开的条陈上。
鹞鹰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毫无波澜：“酉时三刻，‘燕子’密讯。九皇子心腹幕僚，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郑元，携四名随从，持‘忠勇亲王府’通关文牒，已于昨日申时秘密抵达苍梧。未入驿馆，下榻于城西‘悦来’客栈天字丙号房。随行携带檀木礼箱四口，内藏黄金约两千两，南海明珠一斛，名家字画若干。”
陈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杯盖轻轻刮过杯沿，发出细微的轻响。
鹞鹰继续道：“戌时初，郑元以访友为名，密会苍梧郡丞孙有道于城南‘听雨’茶楼雅间，时长半个时辰。孙有道戌时三刻方归府邸，神色如常，但其管家亥时初刻，曾秘密出府，往城西柳条巷一处民宅传递消息。‘燕子’已锁定该民宅，户主乃本地米商，与孙有道妾室族兄有旧。”
“戌时正，郑元另一名随从，乔装成行商，在城北‘四海’赌坊接触了巡城司副将马彪麾下一名亲兵队正，输银五十两予彼。其间，此人曾多次打探王爷今日校场演兵细节，尤其关注新军编练人数及玄甲营受训情形。其言语间，似对王爷亲披甲胄一事颇多揣测。”
“另，‘燕子’于郑元随行马夫处探得，其一行入城前，曾在城外三十里‘黑松岗’短暂停留。岗上似有人接应，但因岗哨严密，未能靠近详查。”
鹞鹰的汇报条理清晰，将郑元一行入城后的行踪、接触对象、携带财物、刺探目标，巨细靡遗地呈现在陈锋面前。九皇子陈昊的触角，已然悄无声息地探入了岭南的心脏，金钱开道，目标直指岭南官场中层与新军机密！
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陈锋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
嗒…嗒…嗒…
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孙有道…马彪的亲兵…”陈锋低声念出这两个名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猛虎静卧山林、静待猎物踏入陷阱的冷酷与嘲弄。“本王的岭南，还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抬起眼，看向如同影子般侍立的鹞鹰，幽深的眼眸在烛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盯死郑元。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收的每一笔钱，见的每一个人，本王都要知道。”
“孙有道、马彪，及其所有亲眷、心腹，严密监控。他们府邸内外，安插人手，事无巨细，皆需记录。”
“柳条巷米商，四海赌坊，黑松岗…给本王一层一层地剥，看看下面还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
“传讯‘燕子’，继续散布岭南新军‘疲于操练，怨声渐起’、‘粮秣耗费巨大，府库渐空’的消息，要‘自然’，要像从那些‘不满’的士卒和‘担忧’的官吏嘴里‘不小心’漏出来的。”
鹞鹰躬身：“诺！属下即刻去办。”
“还有，”就在鹞鹰即将退下时，陈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替本王备一份‘薄礼’。”
鹞鹰身形微顿。
陈锋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份《新军整训条陈》上，手指轻轻点了点朱批中关于“新卒甲胄兵刃，损一补一”、“工坊日夜轮替”的字样，嘴角的弧度越发森冷：
“明日，以岭南王府的名义，给那位住在悦来客栈的郑员外，送一张帖子。就说本王素闻吏部考功司郑员外郎清正廉明，恰逢岭南新设‘军器监’，百废待兴，特邀其明日午后，至西山甲字号兵工坊‘观摩指导’。”
“让他，”陈锋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好好看看，本王的工坊，是如何‘日夜轮替’，为本王的将士，‘损一补一’的。”
鹞鹰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主君的用意——这是赤裸裸的威慑！是要将岭南深藏的军工獠牙，主动掀开一角，暴露在九皇子的探子眼前！他深深一揖：“属下明白！定让郑‘员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鹞鹰的身影如同融入烛火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陈锋独自坐在巨大的书案后，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指尖敲击桌面的轻响。
嗒…嗒…嗒…
声音规律而冰冷，仿佛战鼓的余韵，又似利刃出鞘前的低鸣。
窗外，夜色如墨，笼罩着刚刚经历一日铁血锤炼的苍梧城。校场上白日的狂热呐喊与沉重脚步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而暗处，新的博弈与杀机，已随着那几箱来自洛阳的黄金和明珠，悄然弥漫开来。
岭南的铁与血，才刚刚开始沸腾。而北方的目光，已然带着贪婪与忌惮，穿透了千山万水，死死地钉在了这片蒸腾着野心与力量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