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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的春天,城郊老街的泡桐树开得正盛,淡紫色的花串垂下来,风一吹就簌簌落,铺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层碎紫绒。阿美的“青丝发廊”就开在老街中段,木质招牌是李姐帮着找木匠做的,“青丝”两个字用墨汁写的,笔画里还带着点颤——是阿美自己写的,她没读过多少书,字却练得周正,像她现在剪头发的手艺,稳当,不花哨。

发廊不大,也就十二三平米,墙是刷的米白色,有点泛黄,是去年雨季洇的。靠墙摆着两张旧理发椅,是李姐淘汰下来的,人造革的扶手磨出了浅褐色的印子,却被阿美擦得发亮。中间一张玻璃柜台,里面摆着飘柔、蜂花,还有几盒老式发蜡,瓶瓶罐罐摆得整整齐齐。墙上没挂抽象画,贴了几张泛黄的旧照片:一张是青瓦镇的老槐树,是阿美去年回去拍的;一张是李姐的全家福;还有一张,是阿美十七岁时的齐耳短发照,照片边缘卷了角,是从当年的账本里翻出来的。

阿美坐在柜台后,正择着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菠菜。她穿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细瘦却结实的小臂——常年握剪刀的缘故,指关节有点粗,却很灵活。头发是齐肩的黑,没烫没染,垂在肩上,像两缕黑绸。脸上没涂口红,只擦了点润肤霜,皮肤是健康的米黄色,比在“金剪子”时看着舒展多了,眼角的细纹也淡了些,像被春风吹软的褶皱。

“阿美,剪个头发。”

门口的布帘被掀开,带着股外面的春风和泡桐花香。阿美抬头,看见老周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帆布包,包上印着“红星中学”的字样——他是隔壁中学的语文老师,每周五下午都来,雷打不动。

老周五十岁出头,头发有点花白,总梳得整整齐齐。穿件藏青色的中山装,洗得有点发白,却熨得平平整整。他不怎么说话,每次来都坐在靠里的那张理发椅上,安安静静地等,像棵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稳当。

“周老师,坐。”阿美放下菠菜,擦了擦手,拿起围布。围布是新做的,蓝色的粗布,上面绣了朵小小的栀子花,是她闲时绣的,针脚有点歪,却透着股认真。

老周坐下,阿美给他围上围布,手指碰到他的肩膀,能感觉到布料下的骨头,有点硌手,却很结实。她拿起梳子,轻轻梳开老周的头发,花白的头发混着黑色,像掺了棉絮的线,梳的时候得轻,不然容易掉。

“周老师,这次还剪平头?”阿美问,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泡桐花。

“嗯,短点,天热了。”老周点点头,眼睛看着镜子里的阿美,眼神很温和,像看自家的孩子。

剪刀“咔嚓咔嚓”响起来,碎头发落在围布上,像撒了把碎雪。发廊里很安静,只有剪刀声和外面的鸟鸣,偶尔有路过的邻居探进头来:“阿美,忙着呢?”阿美笑着应一声,手里的剪刀没停。不像在“金剪子”时,总有客人的闲聊声、音乐声,闹得慌,这里的安静,是让人心里踏实的静。

老周话少,却很细心。每次来,都会给阿美带点东西:春天带点自己种的香椿芽,夏天带个刚摘的西瓜,秋天带袋晒干的桂花,冬天带杯热乎的姜茶。阿美不收,他就说:“家里种的,吃不完,别浪费。”语气平淡,却透着股真诚,不像当年陈先生送的名牌包,带着算计的热;也不像摄影师的甜言蜜语,飘得像肥皂泡。

有次收工晚,阿美正搬着一箱洗发水往店里挪,箱子沉,她憋得脸通红,脚步都晃。老周正好路过,二话没说就接了过去,一只手就拎起来,脚步稳得很。他帮阿美把箱子搬到柜台后,又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下次搬不动,喊我一声,我家就在隔壁巷子。”

阿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了一下,像喝了口热粥。她想起在“金剪子”时,陈先生送她回家,却从不会帮她搬东西;摄影师听她讲故事,却在第二天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周的好,不是轰轰烈烈的,是细水长流的,像老街的青石板路,踩上去踏实。

入秋的一个晚上,阿美突然发起烧来,浑身发冷,盖着两床被子还打哆嗦。她想起来找退烧药,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蜷缩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心里有点发慌——以前在大城市生病,都是自己扛,现在在老街,身边还是没人,她突然觉得有点孤单。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很轻,却很执着。阿美挣扎着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猫眼一看,是老周。

她打开门,老周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还有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退烧药。“听邻居说你没开门,怕你出事,就过来看看。”他的声音有点急,眼神里带着担心,像家里的长辈。

老周把阿美扶到床上,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厉害”。他打开保温桶,里面是小米粥,还冒着热气,香得很。“先喝点粥,垫垫肚子再吃药。”他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阿美嘴边。

阿美张开口,粥的温度刚刚好,甜丝丝的,滑进胃里,像一股暖流,把身上的冷意驱散了不少。她看着老周的侧脸,灯光下,他的眼角有细纹,鬓角的白发很明显,却让人觉得安心。

“周老师,谢谢你。”阿美小声说,眼睛有点红。

“谢什么,邻里之间,应该的。”老周笑了笑,把药递给她,又倒了杯温水,“吃完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他帮阿美掖好被角,又把窗户关小了点,怕风灌进来。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走,说:“你睡吧,我在这儿守着,有事喊我。”

阿美闭上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不再是空落落的。她想起十七岁时,发烧了,是母亲煮的姜汤;想起在大城市生病,是自己一个人扛着,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现在,老周坐在床边,像棵大树,替她挡着风。

那天晚上,阿美睡得很沉,没做噩梦,梦里是青瓦镇的夏天,老槐树下,阿明递过来的半根冰棒,甜丝丝的。

第二天早上,阿美醒来的时候,老周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做好的豆浆油条,还有一张纸条:“药在桌上,记得吃,我去上课了,中午再来看你。”

阿美拿起油条,咬了一口,外酥里嫩,是她喜欢的味道。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亮了,脸上有了血色,不像以前那样麻木。她突然觉得,或许,她不用再像刺猬一样裹着自己,或许,她可以试着相信,这世上还有不掺杂质的温暖。

从那以后,阿美和老周的来往多了起来。老周下班晚,阿美会给他留着门,等他来剪头发;阿美进货,老周会帮她搬东西;周末的时候,老周会带阿美去老街的菜市场,教她挑新鲜的蔬菜,认那些她不认识的野菜。

他们没说过“喜欢”,也没说过“在一起”,却像多年的老夫妻一样,默契得很。清晨,老周会把煮好的豆浆油条送到店里;傍晚,阿美会帮老周染黑发根,动作轻柔;收工后,两人一起锁门,沿着老街慢慢走,看泡桐花落在青石板上,听邻居的唠叨,闻着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

有次,老周的衬衫扣子掉了,阿美帮他缝。她的手很巧,针脚细密,缝得很结实。老周看着她低头缝扣子的样子,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层金粉。

“阿美,”老周突然开口,声音有点轻,“我们在一起吧。”

阿美抬起头,看着老周的眼睛,里面满是真诚,没有算计,没有虚假,只有温和的光。她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开心,是释然。

那天晚上,收工后,阿美关了“青丝”的灯,老周牵着她的手,沿着老街走。泡桐花还在落,风里带着花香,路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一棵并排生长的树,根在地下悄悄缠绕,枝桠在风中轻轻触碰。

阿美摸了摸老周的手,掌心有点粗糙,却很温暖,像她手里的剪刀,用得越久,越顺手,越踏实。她想起在“金剪子”时的精致和疏离,想起那些虚假的温暖和短暂的亲密,突然觉得,那些都像过眼云烟,只有眼前的安稳,才是她想要的。

回到家,老周给阿美倒了杯温水,她喝了一口,暖到了心里。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老街,路灯亮着,家家户户的灯光透着温暖,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她突然明白,情爱不是深夜的狂欢,不是昂贵的礼物,不是甜言蜜语,而是清晨的一杯豆浆,是生病时的一碗粥,是晚归时留着的一盏灯,是剪头发时安静的陪伴——是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温柔,像经过打磨的玉,褪去了锋利的棱角,留下温润的光泽,在平淡的日子里,发出细碎而坚定的光。

阿美转过身,看着老周正在帮她整理明天要用的剪刀。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从身后慢慢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指尖触到他中山装的布料,洗得软塌塌的,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混着点粉笔灰的淡味——那是他站了三十年讲台的味道,不似陈先生的皮革味刺鼻,也不像摄影师的烟味疏离,是熨帖在日子里的温。

老周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抬手覆在她交叠的手上。他的掌心粗糙,有常年握粉笔磨出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在摸一件易碎的瓷器。阿美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咚咚”的,像老街青石板下的水流,慢却坚定。她鼻尖蹭过他后颈的碎发,带着点皂角的清苦,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青瓦镇的老槐树下,阿明递来的冰棒也是这样的凉甜——只是那时的甜是飘在风里的,而现在的暖,是沉在骨血里的。

窗外的风掠过泡桐树梢,带起几片花瓣落在窗台上,“嗒”的一声轻响。远处传来邻居张奶奶关门的声音,还有巷口狗叫的动静,混着屋里台灯的暖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一团软软的影。阿美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攥着老周的衣角,像抓住了一把稳稳的时光。她想起在“金剪子”的深夜,独自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想起摄影师阁楼里那张冰冷的纸条;想起那些在欲望里打转的日子,像踩在棉花上,虚得慌。而此刻,贴着老周的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听着他的心跳,她终于觉得脚落了地——不是临时的落脚点,是真正的归途。

“剪刀都磨好了,明天一早用着顺手。”老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笑意。阿美嗯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原来情爱从来不是霓虹下的狂欢,不是酒杯里的甜腻,是有人帮你理好剪刀,是有人在寒夜给你留着灯,是你抱着他的腰,就能听见自己心里踏实的回响——像老街的灯,不亮,却足够照暖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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