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如同一幅被打湿的油画,斑斓却模糊。苏蔓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紧握着那份沉重如铁的合约。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冰冷的触感却远不及心头那片荒芜的寒意。
那份合约的每一个条款,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她精心构筑的虚荣泡沫,也刺醒了那个沉睡已久的、真实的自己。
她最终没有立刻签下那份合约。面对电话那头林薇急切而不解的追问,她只含糊地说了句“需要再考虑”,便匆匆挂断。
接下来的几天,苏蔓将自己封闭在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她没有再联系顾怀渊,也没有回复林薇一连串的讯息。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与自己内心汹涌的波涛对峙。
她反复看着那份合约,看着那些优渥到令人眩晕的条款,也看着它们背后明码标价的、自己未来五年的青春和自由。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顾怀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提出这份合约时,冷静得像在评估一件商品。可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冷静之下,藏着某种更深沉的试探?
第四天,安妮·李打来电话,语气一如既往的专业干练:“苏小姐,关于下周的推广活动,有几个细节需要当面和你确认一下。另外,顾先生提到他收藏的一幅当代作品可能适合这次主题,如果你方便,下午可以一起去他的艺术中心看看?”
公事公办的语气,无可挑剔的理由。
苏蔓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她知道,这是顾怀渊的回应。他没有催促,没有质问,只是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个再次面对他的机会。
去,还是不去?
内心的骄傲和残存的自尊叫嚣着拒绝。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或许是好奇,或许是不甘,或许是那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在他面前证明点什么的冲动——驱使她给出了答案。
“好的,李女士。下午见。”
她选择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头发利落地挽起,妆容清淡得近乎素颜。她褪去了所有刻意营造的妩媚,仿佛要用最本真的面貌,去面对那个早已看穿她一切伪装的男人。
下午,当她再次站在顾怀渊的私人收藏室时,心情已与上次的惊惶羞耻截然不同。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顾怀渊和安妮已经到了。他正背对着门口,与安妮低声讨论着墙上的一幅画。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苏蔓依然敏感地察觉到那目光中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似乎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深潭般的平静。
“苏小姐。”他颔首致意,语气疏离而客气,与那晚送她回家时判若两人。
“顾先生,李女士。”苏蔓微微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专业。
安妮笑着上前,热络地拉住她的手臂:“快来,苏小姐,看看这幅作品。顾先生觉得它的风格和你推广的那位年轻艺术家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可以作为展览的亮点……”
接下来的时间,完全沉浸在专业的讨论中。顾怀渊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展现出深厚的艺术修养和敏锐的商业眼光。苏蔓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地应对,提出自己的见解和方案。
她注意到,当她抛出一个颇具创意的策展想法时,顾怀渊的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当她与安妮就某个细节据理力争时,他并没有打断,而是耐心倾听,最后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却更精妙的方案。
这种纯粹专业层面的交流,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她不再是那个绞尽脑汁想要取悦他的拜金女,而是一个有能力、有想法的合作者。这种感觉,陌生而……令人安心。
讨论接近尾声时,安妮接了个紧急电话,匆匆告辞离去。收藏室里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紧绷。刚才那种纯粹专业的氛围消散无形,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再次弥漫开来。
苏蔓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能感觉到顾怀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带着审视的意味。
“合约看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蔓的心猛地一揪,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看完了。”
“有什么问题吗?”他走向窗边,背影挺拔而疏离。
问题?问题太大了。那不仅仅是一份合约,那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所有的不堪和欲望。苏蔓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顾先生,您为什么觉得……我会接受这样的合约?”
顾怀渊转过身,唇角勾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笑,眼神却冷冽:“为什么不?这应该符合你的……需求。财富,地位,人脉。五年后,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而不需要再处心积虑地‘偶遇’任何人。”
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精准地戳破她试图重建的尊严。苏蔓的脸颊瞬间失去血色,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是啊,多么划算的交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丝不肯服输的倔强,“用五年的时间和尊严,换一个锦绣前程。顾先生真是为我考虑得周到。”
顾怀渊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直白地顶撞。他一步步走近,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那么,苏小姐是觉得价格不合适?还可以再谈。”
他靠得如此之近,苏蔓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能看到他衬衫领口下微微起伏的线条。她的心跳骤然失控,呼吸变得困难。
“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不是价格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鹰隼,“是什么让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往上爬的人,突然对送到眼前的捷径犹豫不决?”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蔓心上。是啊,是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委屈、不甘和……失落?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声音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尖锐:“在您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明码标价、待价而沽的商品?一个您可以用钱买来、用来装点门面、五年后就可以随意丢弃的玩物?”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多么像被拒绝后的恼羞成怒,多么像故作清高的表演!
顾怀渊静静地看着她激动而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不肯屈服的倔强。良久,他眼中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语气依然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冽:
“我从未将你视为玩物,苏蔓。”他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叫出她的名字,没有嘲讽,没有轻蔑,“那份合约,或许方式直接甚至冷酷,但它给予了你最大的选择权和透明度。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和欺骗,至少它诚实。”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望进她的眼睛:“而且,我相信你有能力让这五年变成一场真正的投资,而不是简单的交易。关键在于,你想要什么?仅仅是合约上的那些数字,还是……更多?”
苏蔓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和偏执。
他看低她了吗?或许没有。他只是用一种最残酷也最直接的方式,承认了她的欲望,并给出了一个实现的途径。他甚至……相信她的能力?
那种被审视、被评估的羞辱感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她一直以为他眼中只有她的不堪和算计,原来他也看到了别的?比如……她的能力?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他这番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话语面前,突然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顾怀渊没有逼她,只是转身走回窗边,留给她一个消化情绪的空间。
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如同繁星落入人间。
苏蔓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孤傲,却莫名地不再让她感到恐惧和排斥。这个男人,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寒冷陡峭,却或许……并非毫无温度。
她忽然想起他之前说的话——“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过去,但未来由自己选择。”
还有安妮无意中透露的——“顾先生很少亲自推荐人。”
以及他刚才说的——“我相信你有能力让这五年变成一场真正的投资。”
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萌发的幼芽,悄然钻出心田。
也许,他提出这份合约,并非全然出于冷漠的商业计算。也许,这是一种他独有的、扭曲的……尊重和给予机会的方式?一种建立在他所认知的世界规则之上的……“礼”?
而她,一直在用自己狭隘的认知和敏感的自尊去解读他的行为。
“那份合约……”苏蔓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我可以保留吗?”
顾怀渊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点头:“当然。”
“在我做出决定之前,”她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不再闪躲和伪装,“我希望……我们能像现在这样,只是……纯粹的合作关系。让我看到,除了合约之外的可能性。”
这是她孤注一掷的试探。试探他的底线,也试探自己内心那份莫名悸动的真相。
顾怀渊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胸膛,看清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良久,他唇角微扬,勾起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如你所愿,苏小姐。”他淡淡应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希望你的‘看到’,不会让你失望。”
离开艺术中心时,夜色已浓。苏蔓没有叫车,而是沿着街道缓缓步行。
晚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万千思绪。这一下午的情绪起伏,比她过去几个月的精心算计还要耗神。
她回想起顾怀渊最后的那个眼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少了几分审视和冷漠,多了一丝……兴味?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欣赏?
她不知道这份“纯粹的合作关系”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此刻,她忽然不想再去思考那些复杂的算计和利弊权衡。
她只想遵循内心最真实的感觉,像今天下午那样,褪去所有伪装,用自己或许还不够强大、却足够真实的能力和想法,去与他平等地对话,去真正地“看见”彼此伪装之下的模样。
这场礼与利的博弈,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但她知道,游戏的规则,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