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广在正厅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让下人取来干净的朝服换上。
方才从中州宫城回来时沾的风尘已拭去大半,鬓边的白发用发油梳得齐整,虽面色仍带几分倦意,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锐利。
“备车吧。”
他对着门外候着的管家吩咐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漼三娘听见动静从内院出来,手里还攥着方才那块暖炉,见他已站在廊下等车,忙快步上前。
“阿兄不再歇会儿?这都快未时了,宫城里怕是早过了议事的时候。”
“正因为不是议事的时候,才该去。”
漼广整理着朝服的玉带,目光扫过院中的积雪。
“陛下刚亲掌些事,身边缺个能说上话的老人。我这时候去,是给陛下递个信。漼家认他。”
漼三娘望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指尖攥得暖炉发烫。
“阿兄,万事小心。宫城里的水比从前更深了,太后那边虽失了权,可盘根错节的人还在。”
“我知道。”
漼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浮起一丝浅淡的暖意。
“你在府里看好时宜,别让她往外跑。我傍晚前便回来。”
管家已将马车赶到了垂花门外,车帘是厚重的锦缎,挡得住风雪。
漼广弯腰上车时,檐角的冰凌恰好坠下一块,“咚”地落在雪地里,溅起细碎的雪沫。
马车轱轳驶远后,漼三娘才叹了口气转身,刚走到游廊拐角,就见时宜站在廊下的梅树旁,手里捧着件刚绣了半朵梅的绷子,眉眼间凝着层轻愁。
“怎么在这儿站着?风这么大。”
漼三娘走过去,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
时宜抬头看她,睫毛上还沾着点从梅枝上落下来的雪。
“阿娘,阿舅这就入宫了?”
“嗯。”
漼三娘牵着她往内院走。
“你阿舅刚复职,总得去跟陛下谢恩,也顺便看看宫里的情形。”
两人踩着石板路上的薄雪往里走,时宜忽然轻声问。
“阿娘,此番阿舅回来……是不是更危险了?”
漼三娘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她。
小姑娘的脸颊冻得微红,眼里却亮得很,显然不是随口问问。
方才在厅里听着她和阿兄说话,这孩子怕是都记在了心里。
她拉着时宜在廊下的石凳坐下,把暖炉塞到她手里。
“冷不冷?先暖暖手。”
时宜攥着暖炉,指尖渐渐回了温,却还是望着她等答案。
漼三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时宜,你记住。这世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朝堂上的人聚聚散散,今日为着一件事站在一处,明日或许就为着另一件事反目。”
她抬手拂去时宜发间的落雪,声音压得更柔了些。
“人与人之间固然有信任,可这信任也很脆弱。你阿舅和陛下之间,有先帝留下的情分,有漼家百年的根基撑着,可这情分和根基,在权力面前,有时也经不住掂量。”
时宜垂眸看着暖炉上的缠枝纹,指尖轻轻摩挲着。
“那阿舅……他是在赌吗?赌陛下会信他,赌太后不会害他?”
“不是赌。”
漼三娘摇了摇头。
“是选。你阿舅选了站在陛下这边,不是因为笃定陛下一定能护着漼家,是因为他知道,戚真真倒了之后,这天下终究要归陛下。选一条最稳的路走,才能护着漼家,也护着你。”
她想起方才阿兄说的话,又补充道。
“何况还有小南辰王在。周生辰在中州一日,太后就不敢太放肆,你阿舅在宫里便多一分安稳。”
时宜听到“周生辰”三个字,睫毛轻轻颤了颤,没再说话,只是把暖炉攥得更紧了些。
方才师父骑马走时,回头望了她一眼,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些她读不懂的温柔。
他说会在中州多走动,是在护着陛下,也是在护着阿舅,护着漼家吧?
“别想这些了。”
漼三娘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阿舅心里有数,他在朝堂待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我们在府里等着他回来就是。”
她起身牵着时宜往屋里走。
“方才让厨房炖的姜枣汤该好了,去喝一碗暖暖身子。你绣了一上午的花,也该歇歇眼睛。”
时宜跟着她往里走,路过窗棂时,无意间往外瞥了一眼。
雪不知何时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院中的梅枝上,把枝头的积雪照得发亮。
远处的长街上,马车轱轳的声响早已听不见,只剩风拂过梅枝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叹气。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担忧压下去。
阿舅会平安回来的,师父也会护着中州的安稳。
她只要乖乖待在府里,绣完手里的梅枝,等着他们就好。
屋里的炭盆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热气裹过来,把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
丫鬟端着姜枣汤进来,甜香混着姜味飘在空气里,时宜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那点悬着的慌,好像也跟着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