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风裹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檐角的铜铃被冻住了似的,只偶尔在风势转急时晃一下,叮铃一声便又归于沉寂。
时宜正低头给平安符收最后一针,银针刚穿过锦缎,就听见院外侍卫带着寒气的通报,指尖猛地一偏,针尖扎在指腹上,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
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猛地抬头望向府门方向。
方才还飘着细雪的天色仿佛亮了一瞬,她眼里的光比檐下新挂的宫灯还要亮,簌簌落在睫毛上的雪粒都像是被这光融成了水。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裹着呵出的白气,带着点发颤的急切,手里的平安符落在石桌上,与那本摊开的《孙子兵法》撞出轻响。
书页上“兵者诡道也”的批注还凝着墨香,此刻却全都模糊成了虚影,满脑子只剩下李德全那句“小南辰王已到三十里外”。
腊月了。
她数着窗台上的冰花算过,师父去年深秋离京时,西洲的雪已经没了马蹄。
如今中州刚落了头场雪,檐下的冰棱结了半尺长,他终于回来了。
“姑娘!您的手!”
贴身侍女莲心捧着暖炉跑过来,见她指腹上的血珠正往下滴,连忙递过绣着寒梅的帕子。
“雪天里伤口容易冻裂,快擦擦。”
时宜这才回过神,胡乱用帕子摁了摁指尖。
血珠晕在素白的帕子上,像落了点在雪地里的红梅。
她顾不上这些,提起裙摆就往内院跑,绣鞋踩过廊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响得厉害,惊飞了檐下躲雪的麻雀。
“阿娘!阿娘!”
她一路跑进正厅,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把她鬓角的雪气都烘成了水汽。
三娘正对着账本核对年节采买,听见她的声音抬头,就见女儿红着眼圈站在门口,身上还落着未化的雪粒。
“宫里来人了!是李公公!”
时宜喘着气,声音里的雀跃压不住地往外冒。
“他说……他说师父回来了!就在三十里外,雪天路滑,估摸着未时就能到城外!”
三娘握着算盘的手一顿,算珠碰撞的脆响戛然而止。
她望着女儿冻得发红的脸颊,眼里先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才染上温和的笑意。
这孩子自几个月前送周生辰离京,每个雪夜都要对着西洲的方向坐半个时辰,石桌上的兵书换了一本又一本,平安符绣了拆、拆了绣,针脚里全是藏不住的牵挂。
“看你急的。”
三娘放下算盘,起身时顺手拎过挂在椅背上的狐裘,披在时宜肩上,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尖。
“多大的姑娘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雪地里跑什么?仔细摔着。”
话虽嗔怪,眼里的心疼却藏不住。
时宜自小没了父亲,周生辰虽为师父,待她却比亲兄长还要上心。
西洲的冬天比中州冷上十倍,这半年来,孩子夜里总攥着他送的那支狼毫笔入睡,笔杆上的冰裂纹都被摩挲得发亮。
“阿娘,是师父啊!”
时宜攥着三娘的衣袖,声音里带了点撒娇的意味,眼眶却红得更厉害了。
“他走的时候说,等西洲安稳了,就赶在年节前回来教我写春联,我还以为要等到上元灯节呢……”
她想起去年的城门,师父穿着玄色铠甲,身后是黑压压的南辰王军。
风卷着他的披风,猎猎如翻涌的黑云,甲胄上的霜花被他呵出的白气熏得微微发亮。
他勒住马缰弯腰看她,带着薄茧的手指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过来,却让人心安。
“十一。”
他的声音混着风声,却格外清晰。
“在府里好好读书,等我回来,带你去看西洲的雪雕。”
她当时拼命点头,怕一开口就哭出来,只能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支玄甲队伍在风雪里越走越远,直到变成地平线上的一点墨色。
这半年来,她把《孙子兵法》翻得卷了边,把他教的剑法在雪地里练得愈发纯熟,甚至学着用雪水研墨,总觉得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知道是你师父。”
三娘拍拍她的手背,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月白棉裙上,眉头轻轻一蹙。
“这孩子,怎么还穿这件?快回房换身新衣裳去,就穿那件石青色的锦缎袄裙,是你前几日刚做好的,领口绣了瑞雪纹,你师父见了定喜欢。”
时宜这才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裙摆上还沾着点绣线的线头,连忙“嗯”了一声,转身又要跑,却被三娘拉住。
“慢着。”
三娘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
“陛下特意让人来请你入宫,还说要等你师父,这雪天里的召见,分寸得拿捏好。”
时宜脸上的红晕淡了些,轻轻点头。
她虽常年在府中,却也听阿娘说过朝中的风波。
太傅一党借着年关克扣军饷,连北境的冬衣都敢拖延,师父这次回来,怕是不只为了陪她过年。
方才李公公那句“师徒二人一同拿主意”,她听得真真的,心里那点雀跃渐渐沉淀下来,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我知道的,阿娘。”
她轻声说,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衣袖。
“我不会给师父添乱的。”
三娘这才放了心,推了她一把。
“快去换衣服,我去请李公公到暖阁奉茶。记住,到了宫里,谨言慎行,你师父……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