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阳光并非能照亮每一个角落,在其光芒未曾直接触及之处,或是被触动了根本利益的阴影里,不满与抵抗正如同海底的暗流,悄然汇聚,伺机而动。
远离天枢城繁华的某处州郡,一座深藏于园林之中的私邸,今夜灯火通明,却门户紧闭。厅堂内,聚集着十数位身着华服、面色沉凝之人。他们或是本地盘根错节的世家家主,或是祖辈便在此经营、与旧豪势力关系匪浅的致仕官员,亦有几位在任却对新政极度抵触的州府佐贰官。
主位上,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沉香木杖的老者,正是本地林氏的族长,其家族在此地经营已逾百年,门生故吏遍布州郡。他浑浊的眼中此刻闪烁着愤懑与忧虑的光芒,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简直是岂有此理!‘万民议事’?让那些泥腿子、操贱业者登堂入室,与我等士绅平起平坐,议论政事?这成何体统!祖宗之法何在?尊卑纲常何在?!”他声音嘶哑,却带着积威已久的怒意,“还有那‘黑榜’,动辄累及子孙,断人宗祠香火之望,何其酷烈!这华胥,莫非真要成了不通教化的蛮夷之邦吗?”
下首一位身形微胖、身着锦袍的中年人接口,他是本地最大的盐商,亦捐了个虚衔,平日里与官府往来密切,利益交织。他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精明与算计:
“林老所言极是。这‘议事院’一旦真的推开,那些刁民有了撑腰的,以后咱们行事还有何便利可言?收租、行盐、雇工,哪一样不得看那些‘代表’的脸色?这分明是要断咱们的根啊!还有那禁令,以往打点关节的路子,如今是彻底行不通了,这生意,还怎么做?”
“关键是那‘黑榜’!”另一位在州府掌管刑名的官员忧心忡忡,“以往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遮掩过去也就罢了。如今这利剑悬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还要连累儿孙!这官,做得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满的情绪在厅内弥漫,恐惧与利益受损交织,酝酿着反抗的意志。
“光抱怨无用!”一个眼神阴鸷、曾在军中任职后转地方的中年人冷声道,“朝廷既然要在我们这儿试点,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依我看,这‘万民议事’,未必就不能为我所用!”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于他。
“哦?计将安出?”林氏族长眯起眼睛。
“选举之事,看似公平,其中可操作之处甚多。”那阴鸷中年人压低声音,“我等可暗中扶持一些‘听话’的人,许以好处,或威逼利诱,让他们去参选。乡民愚昧,稍加引导,不难让他们投出我们想要的人。只要这议事院里,大半是我们的人,它非但成不了监督,反而能成为我等发声、甚至对抗州府的工具!”
“此计大妙!”盐商抚掌,“还可散布流言,就说这议事院不过是元首收买人心之举,最终还是要靠我们这些乡绅治理地方,让百姓心存疑虑,不愿参与。”
“不止于此,”那位刑名官员补充道,“新政推行,必有疏漏。我们可暗中收集那云霜在链州行事过于严苛、或选举过程中出现混乱的证据,寻机上报,或散播出去,只要能证明此新政‘扰民’、‘生乱’,便可动摇其根基,甚至迫使朝廷收回成命!”
类似的密会,并非孤例。在朝中,以韦琮、崔明公等人为代表的反对派官员,虽在朝堂上被东方墨强势压制,但私下里的串联并未停止。他们在各自的府邸、在清雅的别院,借着诗酒唱和的名义,交换着对新政的不满与忧虑,商讨着如何利用制度内的规则进行软抵抗,如何在未来的朝议中寻找机会再次发难。
“东方墨此举,实是自毁长城。”崔明公在一次小聚中,对几位门生故旧慨叹,“重用寒微,苛待士族,长此以往,谁还愿为这华胥尽心效力?只怕人才凋零,国势堪忧啊。”
“老师,且耐心些。”一位门生劝道,“新政初行,必生乱象。待链州、雨林州试点出了纰漏,或是民怨渐起之时,便是吾等再次进言,拨乱反正之机!”
这些潜藏在光明之下的暗流,暂时还未能掀起巨大的浪头,但它们的存在,如同海面下涌动的潜流,预示着华胥这艘航船在驶向未知海域时,必将遭遇来自内部旧有力量的阻挠与考验。新政的推行,注定不会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