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深处,武媚的书房内,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勉强抵御着窗外渐起的暑气。殿宇轩敞,帷幔低垂,光线被精细调控,既保证明亮,又不至刺眼。武媚端坐于紫檀木凤纹大案之后,身前一左一右堆放着两摞文书。左边是各地呈报的祥瑞贺表与吉兆奏章,右边则是吏部刚刚送抵的、关于京官年度考绩的汇总册籍。
她先是将左边那摞大致翻了翻,那些极力渲染“仪凤”祥瑞、称颂她“德配天地”的华丽辞藻,如今看来已有些千篇一律的乏味。她随手将其推到一旁,目光落在了右边那摞更显厚重、也更为实在的考绩册籍上。
玉指纤长,缓缓翻开硬皮封面,映入眼帘的是依衙门、品阶排列的官员名录与其一年来的政绩简述。她的目光快速掠过那些熟悉的名字与或平庸、或略有亮点的考评,最终,停留在了“大理寺”一栏,那个颇为瞩目的名字上——狄仁杰。
旁边的评语写得异常简洁,却分量极重:“任大理寺少卿一载,勤勉夙夜,明察善断。经核案件,计一万七千四百余件,无一申诉冤滥。吏治清肃,狱讼持平,卓异。”
“一万七千四百……无一冤滥……”武媚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凤目之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这个数字,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深知大理寺事务之繁剧,积案之多,狄仁杰能在一年内处理如此海量的案件,已非“勤勉”二字可以概括,其精力、其效率,堪称恐怖。而更难得的是,“无一冤滥”!这需要何等缜密的心思、对律法何等精熟的把握,以及对公正何等坚定的持守?
她并未轻信这简单的评语,而是示意身旁侍立的女官,将吏部附呈的、狄仁杰亲自批阅定谳的几份典型案例卷宗副本取来。这些案例是吏部考功司特意挑选,用以佐证其“卓异”评价的。
一份是涉及皇商与地方官府勾结,虚报织造费用的贪墨案。卷宗中,狄仁杰不仅厘清了复杂的账目往来,更揪出了隐藏在幕后、倚仗宗室背景的一名闲散宗亲,最终依律严惩,追缴赃款,毫不姑息。
另一份是两家世族为争夺一块风水宝地而引发的械斗命案,牵扯甚广,人情关系盘根错节。狄仁杰的审断记录清晰显示,他顶住了来自双方的压力,严格依据伤人情节与律法定罪,未因门第高低而有所偏袒,其批语中“法不同贵,绳不挠曲”八字,力透纸背。
还有一份,则是一起看似简单的市井盗窃案,但嫌疑人坚称被屈打成招。狄仁杰并未轻易采信原有供词,而是重新提审,仔细核对物证、时间线索,最终发现真凶另有其人,为被冤枉者洗清了罪名。
武媚一份份仔细翻阅着,速度不快,目光锐利。她看到的,不仅仅是案件的公正处理,更是狄仁杰在其中展现出的多种宝贵品质:不畏权贵的刚直、洞察秋毫的明敏、平衡法理与人情的智慧,以及那份将律法置于一切人情关系之上的绝对坚持。
这正是她目前最需要,也最难寻的人才。北门学士善于谋划权术,酷吏们长于震慑铲除,但于这堂堂正正、以律法匡扶天下、整饬吏治之道上,能如狄仁杰这般既能力超群,又持身以正者,凤毛麟角。
她需要这样一柄刀,一柄足够锋利、足够公正,能斩断官场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能震慑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吏,能真正将她意欲推行的法纪贯彻下去的刀。而且,从现有情报和其行事风格看,狄仁杰似乎并无明显派系背景,不结党,不营私,这就更加难得。
武媚缓缓合上最后一份卷宗,背靠向凤座,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殿内静寂,唯有更漏滴答。
狄仁杰……她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其才已验,其品可嘉。大理寺少卿之位,虽是要职,但或许,仍不足以完全发挥其作用,也不足以让他更深入地介入她所规划的、以律法为核心的整肃大业之中。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坚定起来。
她抬起眼,对侍立的女官淡然吩咐:“传狄仁杰,明日午后,偏殿见驾。”
“是,天后。”女官躬身领命,悄然退下安排。
武媚的目光重新落回狄仁杰的名字上,唇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这枚棋子,比她预想的更加出色。是时候,将他放置到更关键的位置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