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东宫显德殿。
时值岁末,长安的寒意比洛阳更甚,殿宇的檐角挂着细长的冰凌,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殿内虽燃着上好的银炭,暖意氤氲,却驱不散那份因主人刻意收敛而带来的沉静气息。
太子李贤端坐于书案之后,身前一摞摞是来自各方、亟待处理的文书。他身着储君常服,容颜俊朗,眉宇间却比数月前更多了几分内敛与沉毅。监国理政,独当一面,这担子压在他肩上,催逼着他飞速成长,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帝国肌体之下的痼疾与暗涌。
一名内侍轻步而入,将刚刚送达的、加盖了皇帝玉玺和天后小玺的改元“仪凤”诏书副本,恭敬地呈至他的案头。
李贤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诏书上。他并未立刻放下政务去仔细阅读,只是用朱笔的尾端轻轻拨开卷轴,快速地扫过那些熟悉的、充满颂圣与祥瑞渲染的辞藻——“凤凰来仪”、“圣德感天”、“母仪天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臣子应有的激动,也无寻常人可见的欣喜,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冷意。
陈州凤凰?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自幼博览群书,他岂会不知,所谓“祥瑞”,多是人为造势或牵强附会之物?昔日太宗皇帝便曾多次下诏,禁奏祥瑞,认为“瑞在得贤,不在异物”。如今,父皇病重,母后掌权,这“凤凰”来得倒是恰到好处。
他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立刻召集属官商议如何上表庆贺,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对此事的兴趣。只是将那份诏书轻轻合拢,置于案头不显眼的一角,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例行公文。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之前正在批阅的一份关于河西军镇粮草转运困难的奏疏上。那上面详细列举了因风雪阻路、民夫不足导致的运输迟滞,以及边军可能面临的冬春之交的补给压力。还有另一份,是御史弹劾某位刺史在推行《建言十二条》清查田亩时,手段酷烈,逼死乡绅,引发民怨的密报。
这些,才是实实在在关乎国计民生、边防稳固的要务。相较于那只虚无缥缈的“凤凰”,这些积压的难题、涌动的怨气,才是帝国真正需要面对的“凶兆”。
“传令,”李贤抬起头,对侍立一旁的詹事吩咐,声音平静无波,“关中今岁雪大,着京兆尹及附近州县,详查民情,严防屋舍垮塌,妥善安置贫苦,若有冻馁,即刻赈济,不得有误。所需钱粮,从京仓支取,报备户部即可。”
“是,殿下。”詹事躬身领命。
李贤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将方才那份关于河西粮草的奏疏,连同孤的批阅意见,再加急送往洛阳,呈报陛下与天后御览。边军粮秣,关乎社稷安危,拖延不得。”
“遵命。”
内侍与詹事相继退下,殿内重归寂静。李贤独自坐在那里,目光再次扫过案角那份改元诏书,眼神复杂。他深知母后借此进一步神化自身、巩固权位的意图,也明白在当下的朝局中,自己不宜,也不能在此事上发出任何不同的声音。
沉默,有时并非认同,而是一种积蓄力量的姿态,一种无声的对抗。
他重新执起朱笔,蘸饱了墨,在那份弹劾刺史的密报上,用力批下一行锐利的字迹:“着御史台速派干员,密赴该州,核实情由。若情况属实,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以安地方,以正视听!”
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将所有的心力与抱负,都倾注在这些具体而微的政务之中,试图以另一种方式,践行他心目中的“圣德”与“仁政”。至于那只高悬于诏书之上的“凤凰”,且让它在那虚无的天际鸣叫吧。东宫之内,唯有案牍劳形,以及一颗在静默中愈发坚定、也愈发警惕的储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