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皇帝寝殿。
时近黄昏,殿内早早便点起了烛火,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石气息与沉疴带来的压抑。李治半倚在厚厚的锦褥之中,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灰败,呼吸稍显急促。偶尔一阵咳嗽,便让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御榻旁,几名御医和内侍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武媚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处,她已换下白日里处理政务时较为正式的袍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未戴繁复钗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疾步而来沾染的室外寒气。
她挥手屏退了御医与闲杂内侍,只留王伏胜一人在旁,这才缓步走近御榻。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先伸手,动作轻柔地为李治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地拂过他枯瘦的手背,触感一片冰凉。
“大家,”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柔和,“陈州来了急报,是……是大喜事。”
李治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她,嘴唇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武媚从袖中取出那封来自陈州的加急奏报,却并未立刻呈上,而是就着榻边的烛光,用她那清晰而平稳的声调,亲自为李治诵读起来。她读得并不快,遇到描绘“凤凰”神异姿态和“百鸟朝凤”景象的华丽辞藻时,甚至会稍稍停顿,让那激动人心的画面在李治脑海中更清晰地勾勒出来。
当她读到“五彩备举,体备五德,鸣中律吕”以及老儒断定此为“凤凰来仪”,是“圣人德被天下,泽及鸟兽之兆”时,李治那原本死气沉沉的眼中,竟真的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陛下,”武媚读罢,将奏报轻轻放在李治手边,俯下身,声音更加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自先太子……去后,国中多有阴霾,陛下圣心哀恸,臣妾亦感同身受。如今,天降如此祥瑞于太昊圣陵,此非偶然啊!伏羲圣皇,人文始祖,凤凰神鸟,千载祥瑞,此乃上天感念陛下励精图治、仁德爱民,更昭示陛下乃承继古圣道统之真命天子!”
她观察着李治的反应,见他呼吸似乎略微平稳了些,眼神也专注了许多,便继续进言,语气恳切而充满希冀:“此等嘉兆,若不大肆宣扬,改元以彰殊荣,只怕上苍会怪罪我等不识天恩。‘仪凤’,凤凰来仪,正是应景!既可告慰祖宗,亦能振奋天下臣民之心,一扫近年来之沉郁之气。陛下,此乃天意佑唐,不可不察,不可不遵啊!”
她的话语,如同一剂精心调配的良药,既满足了病弱帝王渴望吉兆冲喜、证明自己仍得天命庇佑的心理,又巧妙地将祥瑞与帝国的正统、与振奋人心联系了起来,更隐含着她作为“贤内助”与帝国实际掌舵者,对此事的极力推崇。
李治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良久,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武媚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决定:“就依皇后所言,拟诏,改元‘仪凤‘,大赦,天下。”
得到这句期盼中的旨意,武媚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恭顺、与皇帝同心同德的模样。她紧紧握住李治冰凉的手,柔声道:“大家放心,臣妾这便去安排。定让这‘仪凤’祥瑞,光照四海,佑我大唐国泰民安。”
她细心地将李治的手放回锦被中,又嘱咐了王伏胜几句,这才转身离去。步伐沉稳而坚定,与来时那份恰到好处的忧急截然不同。
很快,一道道诏令便从这弥漫着病气的寝殿发出,经由中书门下,颁行天下。诏书中以饱含感情的笔触描绘了陈州祥瑞,盛赞皇帝圣德感天,并将“凤凰来仪”与“母仪天下”紧密相连,宣告改元“仪凤”,大赦天下。这华丽的年号,如同一袭精心织就的锦袍,被迅速披在了这个内忧外患的帝国身上,试图掩盖其下日益深刻的裂痕与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