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洛阳宫浸染在夕照余晖里,白日里的暑气未散,闷沉沉地压在殿宇楼台之间。东宫显德殿内,烛火早早点燃,试图驱散一些角落里的昏暗,却更衬得殿宇深处那份新主人带来的、尚未完全沉淀的肃穆气息。
李贤正与几位东宫属官商议着明日接见一批新科进士的细节,殿外忽有内侍通传,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启禀太子殿下,长安北门学士郑大人奉天后敕命,前来觐见。”
殿内商议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位属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北门学士,天后近臣,此时前来,绝非寻常。
李贤眸光微凝,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的名册,沉声道:“宣。”
片刻,一位身着深青色官袍、面容清癯、步履沉稳的中年官员步入殿内,正是北门学士之一的郑弘敏。他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长匣,神色恭谨,举止合度,向李贤躬身行礼:“臣郑弘敏,奉天后敕命,参见太子殿下。”
“郑学士不必多礼。”李贤虚抬了抬手,目光落在那只制作精良的木匣上,“母后有何教诲?”
郑弘敏双手将木匣高举过顶,由李贤身边的近侍接过,转呈至李贤案前。他这才直起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回殿下,天后心系国事,尤关注《建言十二条》推行之实效。近日,天后命臣等将各州县推行情形、所遇疑难、各方反馈,详加汇总,录成此卷。”
他微微停顿,目光平静地看向李贤:“天后言道,太子殿下初理政务,聪慧敏达,正宜多览实务,广开思路。特命臣将此卷送至东宫,望殿下能于万机之暇,详加研阅,斟酌考量,并就其中事宜,酌情条陈处置意见,以资天后参详,亦是对殿下的一份期许与磨砺。”
话语谦和,甚至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与提点之意。然而,那“奉天后敕命”、“酌情条陈”、“以资参详”的字眼,以及郑弘敏那平静面容下透出的、属于天后近臣特有的矜持与审视,都让这番话的重量,远远超出了一份简单的文书传递。
殿内烛火跳跃了一下,在李贤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紫檀木匣,心中却如同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住。他清晰地感受到,这并非寻常的政务咨询,而是母后递过来的一份考卷,一次不动声色的试探,一道衡量他是否“听话”、是否“可用”的标尺。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李贤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顺与感激,“有劳郑学士亲自送来。还请回禀母后,贤定当仔细研读,认真思量,不负母后期望。”
“臣,定当转达殿下之意。”郑弘敏再次躬身,任务既已完成,便不再多留,行礼后悄然退出了显德殿。
殿门重新合拢,将那抹夕阳的最后余晖隔绝在外。几位属官屏息凝神,不敢打扰。李贤独自坐在案后,目光沉静地凝视着那只木匣,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打开了匣盖。
里面是厚厚一摞装订整齐的素白宣纸,纸墨簇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最上面一页,以端庄秀逸的楷书写着标题——《建言十二条推行纪要及诸州反响汇总》。
他伸出手,将那份汇总取出,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厚度与重量。他知道,这里面记录的,不仅是新政推行的得失,更是母后权柄延伸的轨迹,以及……他未来道路上,必须直面甚至逾越的,第一道,也是最亲近的一道关隘。
“你们都先退下吧。”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是,殿下。”属官们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将这片骤然变得沉重起来的空间,留给了他们的新主人。
殿内,烛光摇曳,将李贤独自端坐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汇总的第一页。一场无声的考较,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