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寝殿内,药气氤氲不散,混杂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从锦被绣枕间透出的沉疴气息。李治半倚在龙榻软枕上,双目微阖,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健康的蜡黄。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震得他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内侍高智周慌忙上前,用温热的布巾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与咳出的泪渍。
“大家,进些参汤吧?”王伏胜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捧起一盏温度恰好的参汤。
李治无力地摆了摆手,喘息稍定,只觉得胸口依旧憋闷,眼前阵阵发黑。他挥退高智周,示意他继续禀报那些无需他即刻批复的宫中日常琐事,权当是分散些病痛的注意力。
王伏胜垂首,声音平稳地念着内侍省整理好的条陈,无非是各宫用度、器物修缮、宫人调度之类。李治听得漫不经心,思绪飘忽,直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称谓,不经意地钻入耳中。
“……掖庭宫北苑旧院,日前太子殿下曾路过,偶遇……义阳、宣城二位……女子,略作垂询……”
李治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一凝!
义阳?宣城?
这两个封号,如同沉入深潭多年的石子,此刻被骤然提起,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模糊的影像,撞击着他昏沉的脑海。那是……淑妃的女儿?是了,是萧淑妃所出的两位公主!她们……她们不是应该……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盯向王伏胜,那突如其来的精光竟让久经世故的老内侍心头一凛。
“你说清楚!”李治的声音因急切和虚弱而显得沙哑刺耳,“太子在掖庭遇到了谁?垂询什么?她们……如今境况如何?!”
王伏胜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心中叫苦不迭,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对这早已被遗忘的角落投以关注。他不敢隐瞒,却也知此事敏感,只得硬着头皮,将探知的情形尽可能平实地道出:“回……回大家,太子殿下那日信步,确在掖庭旧院外见到了义阳、宣城二位公主……殿下仁厚,见二位公主……衣着简朴,居处……略显清寒,便……便垂问了日常用度,听闻炭火窗纸时有短缺,米粮……偶有不足……”
“衣着简朴?略显清寒?炭火短缺?米粮不足?!”李治每重复一个词,脸色便阴沉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沉如水,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她们是朕的女儿!是大唐的公主!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一股混杂着震惊、羞惭与滔天怒意的气血直冲顶门,引得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咳,这次竟咳得弯下腰去,脸色由黄转红,又由红转为骇人的青白。
“大家!保重龙体啊!”王伏胜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李治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一把推开王伏胜的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向殿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与帝王被触犯颜面的震怒:“她们……她们被幽禁掖庭也就罢了!何以连基本用度都克扣至此?!这若是传扬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朕?如何看待我李唐皇室?!骨肉相残,苛待亲女……朕……朕竟成了无道昏君不成?!”
他想起那两个女儿模糊的样貌,她们的母亲虽有罪,可她们终究流着自己的血。这么多年,他几乎已将她们遗忘,任由她们在宫闱最阴暗的角落自生自灭……一股深沉的、属于父亲的内疚感,混合着对皇室体面扫地、人伦丧尽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
是媚娘……是她一手操持后宫……她竟将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这一刻,病中的帝王,在亲情、颜面与对皇后掌控力的惊疑中,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