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宫,政务堂。
烛影摇曳,将太子李弘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悬挂的《贞观政要》摘录屏风上。自监国诏书颁布已过旬日,案头堆积的文书非但未见减少,反而因各方事务皆需经由东宫而显得愈发厚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灯油气味,偶尔响起书页翻动与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李弘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河南道春耕情形的奏报,轻轻揉了揉因长时间阅读而略显酸胀的眉心。他批阅的节奏不快,每遇稍觉犹疑之处,必召相关属官或熟知典章的师傅询问清楚,务求稳妥。其批示也多以“依例”、“交有司详议”、“酌情处置”为主,鲜有直接推翻前议或另立新规之举。
“殿下,弘文馆直学士刘讷言求见。”内侍高智周轻声通传。
李弘立刻端正姿态:“快请。”
刘讷言年约四旬,以博闻强记、精通礼制着称,此前因直言忤逆过皇后提拔的某位官员,被闲置已久。此刻他步入堂内,行礼时姿态恭谨,眼中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光彩。
“刘学士不必多礼,看座。”李弘态度温和,“孤日前阅览前朝旧档,见贞观年间于漕运损耗立有定规,然今时各地情形不一,执行中多有参差。学士博通古今,不知可有良策,既能体恤民力,又能确保太仓充盈?”
刘讷言显然对此有所思考,略一沉吟便道:“殿下所虑极是。旧规虽善,然时移世易。臣以为,或可命户部与漕运相关诸司,详查近年来各段河道实际情况、船只损耗、役夫艰辛,据此重新核定折耗比例,区别远近、险易,予以微调。既不失法度,亦显朝廷体恤之意。”
李弘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学士此言,老成谋国。便依此意,拟个条陈上来,待孤细览后,再与相关衙门商议。”
“臣遵命。”刘讷言躬身领命,退下时步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类似的情景,在这些日子里时有发生。一些像刘讷言这般,或因性格刚直、或因非皇后嫡系而此前被边缘化的官员,开始有机会向太子进言。他们所提建议,多关乎民生疾苦、制度细节,与李弘“仁政”、“守成”的理念颇为契合。东宫周围,不知不觉间,隐隐形成了一种不同于皇后理政时那般乾纲独断、锐意进取的政治气场。这里更注重程序、更依赖旧章、更强调“宽仁”与“调和”。
然而,这份温和与审慎,并未能完全隔绝来自宫阙深处的压力。
午后,李弘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将作监修缮洛阳某处官廨的请款文书,原本已准备照准,却忽然想起昨日向母后请安时,母后似是无意间提及,近来朝廷用度紧张,各处工程当力求俭省,以为天下表率。
他手中的朱笔顿了顿。这份请款数额并不算大,程序亦无问题。但……母后那看似随意的提醒,是否别有深意?是单纯告诫,还是暗示他需在某些事务上更加紧缩?
他沉吟片刻,最终在批示中写道:“准予修缮,然需恪守节俭之旨,不得靡费。着将作监详列用料、工费细目,事后报备核查。”
既未驳回事项,也未完全放开手脚。这是一种谨慎的平衡。
处理完一批政务,按例需将重要事项摘要,遣人呈报紫微宫。李弘亲自检视摘要文书,确保措辞恭敬,事事标明“伏请父皇母后训示”。他甚至在某些自己有所裁断的事项后,特意加上“儿臣愚见,若有不妥,乞父皇母后更定”。
“殿下,每日政务摘要已备好,是否即刻送往紫微宫?”录事参军恭敬询问。
李弘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道:“稍待片刻,待孤再添一笔。”他提笔在一份关于地方官员考绩的摘要后,加上:“此员政绩中平,然闻其孝行着于乡里。儿臣以为,教化之本,在于孝悌。故拟稍加优容,以示朝廷旌表孝道之意。未知母后以为如何?”
这是他主动将一项具体的人事考量提请武媚“指点”,姿态放得极低。
文书送出后,殿内重归寂静。李弘独自坐在案前,并未立刻继续批阅剩下的文书。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饮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清醒,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他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目光,来自母后,来自那些依附母后的臣子。他每一次批示,每一次召见官员,甚至每一次向紫微宫呈送文书,仿佛都有一把无形的尺子在衡量、在评判。他必须更加勤勉,更加谨慎,更加……顺从。
这份监国之权,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像一副更加精致的镣铐,束缚着他的手脚,考验着他的心性。他抚过案头冰凉的青瓷笔洗,那上面刻着“居安思危”四字。如今,他身居监国之位,所感受到的,却非安宁,而是潜藏在春日暖阳下的、无处不在的寒意。
母子二人,隔着一重重宫墙,在帝国权力的棋盘上,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凶险的对弈。每一次落子,都需深思熟虑,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千斤重量。东宫的新象,在这微妙而紧绷的空气中,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