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的厮杀声,从震耳欲聋的狂潮,逐渐衰微为零星绝望的抵抗,最终,只剩下风卷残旗的呜咽,以及伤者垂死的呻吟,混合着吐蕃人清扫战场时的呼喝与战利品的争抢声。曾经旌旗招展的唐军大营,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的尸山血海,破碎的兵甲、倾覆的车辆、无主的战马,勾勒出败亡的凄惨图景。
中央仅存的一片稍显完整的阵地上,薛仁贵拄着那杆沾染了无数血污、槊锋已然崩缺的马槊,勉力站立着。他身上的明光铠遍布刀痕箭孔,甲叶松动,内里的战袍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环顾四周,跟随他撤回的,加上郭待封的残部,原本近十万大军,此刻还能站立的,已不足万人,且个个带伤,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继续抵抗?已然毫无意义。只是让这最后一点大唐的种子,毫无价值地葬送在这异域高原。饥饿、疲惫、伤病,以及彻底崩溃的士气,让任何形式的突围都成了奢望。
吐蕃大论钦陵并没有立刻发动最后的屠杀。他骑着雄健的青海骢,在亲卫的簇拥下,缓缓来到阵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支陷入绝境的军队,以及那个即便败亡,依旧挺直着脊梁的唐军主帅。
“薛将军,”钦陵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从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战至此时,将军之勇,令人钦佩。然,大势已去,何必让麾下儿郎再做无谓牺牲?”
薛仁贵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钦陵,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钦陵,你要如何?”
钦陵微微一笑,挥了挥马鞭:“简单。将军与我约和,承诺大唐军队,暂不涉足吐谷浑故地(青海西部)。我便网开一面,放将军与这些残部东归。如何?”
这是赤裸裸的城下之盟,是武人的奇耻大辱!薛仁贵握紧马槊的手臂青筋暴起,他几乎要怒吼着拒绝,与敌人同归于尽。但当他目光扫过身边那些倚靠着兵刃才能站稳、眼中只剩下求生欲望的士卒时,那口气,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李治那托付重任的眼神,闪过洛阳城楼那飘扬的旗帜,更闪过无数张曾经鲜活、如今却已冰冷的面孔。为将者,岂能因一己之荣辱,断送这万余残生?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所有的愤怒、不甘、屈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他松开马槊,任由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向前一步,对着钦陵,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
“好……我,薛仁贵,以逻娑道行军大总管之名,与你……约和。唐军……退出吐谷浑故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里剜出来,带着血淋淋的重量。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倒下。
钦陵满意地点了点头:“薛将军是信人。请吧,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残存的唐军在吐蕃士兵冷漠甚至带着嘲弄的注视下,默默地、踉跄地开始集结,搀扶着伤员,丢弃了所有沉重的甲仗和无法带走的物资,如同一条濒死的巨蟒,蠕动着,向着东方,向着来时的路,开始了耻辱的撤退。
远处,石岳冷静地记录下这最终的结局:
“记,大非川战事终。唐军主将薛仁贵力竭,与吐蕃论钦陵约和,承诺唐军退出吐谷浑故地,率残部万余人东归。唐军旌旗、甲仗、辎重尽弃于野。”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看似客观,却暗含判语的记录:“观薛部撤退,秩序尚存,然士气尽丧,状若行尸。”
“收队。”石岳下达了最后的指令,“通知各观察点,按预定方案撤离,确保所有痕迹清理干净。西域网络,转入下一阶段潜伏。”
墨羽的成员如同幽灵般,从各自的隐蔽点悄然消失,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他们带走的,是详尽的战场记录,是吐蕃军事实力的评估,是高原作战的血的教训。至于那支正在耻辱中艰难东归的败军,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段需要归档的历史数据。
薛仁贵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那片被血染红的大非川,将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刻在他的名字上,也刻在了大唐帝国的边疆史上。而前方的归途,等待他的,绝非凯旋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