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岭(大非川以北)唐军辎重营。
与薛仁贵在乌海初战告捷的锐气相比,此地的气氛显得沉闷而焦躁。郭待封按剑立于营门望楼之上,望着眼前这片被群山环抱、看似安稳的谷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薛仁贵出击已有多日,除了最初传回的抵达消息外,再无新的捷报,这让他心中那团无名火越烧越旺。
“看守粮草……哼,好一个‘大功一件’!”他低声嗤笑,指尖用力抠着冰凉的木栏,“我郭待封,名门之后,陛下亲点的副帅,皇后信重之臣,竟在此地为他薛仁贵看守门户,与那些粗鄙军汉为伍!传回洛阳,岂不成了满朝笑柄?”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离开洛阳前,皇后武媚那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叮嘱:“郭卿,西征之事,干系重大。薛将军虽勇,然有时不免失之急切。你在军中,需得审时度势,若有不当之处,当及时匡正,莫使大军行险。你的功劳,陛下与本宫,都看在眼里。”
“审时度势……及时匡正……”郭待封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薛仁贵远在乌海,音讯渐稀,谁知道他是陷入了苦战,还是……故意隐瞒军情?若他一直在此枯等,万一薛仁贵兵败,他这支押运辎重的大军岂不是坐失良机,甚至要承担救援不力的罪责?若他主动向前靠拢,既能接应薛仁贵(倘若其需要),又能彰显他郭待封并非畏战之人,更能将一部分战功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传令!”他猛地转身,对恭立身后的将领们喝道,“全军拔营,离开大非岭险要,向前推进五十里,择地扎营,以策应大总管!”
帐下诸将闻言,大多面露惊愕。一名资历较老的郎将忍不住抱拳劝谏:“副帅!大总管严令,命我等坚守大非岭,凭借地利护卫辎重。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贸然前出,地势开阔,恐……恐为吐蕃所乘啊!”
郭待封脸色一寒,目光扫过众人:“本帅乃朝廷钦命副帅,自有决断!大总管远在乌海,军情瞬息万变,岂能墨守成规?我军拥兵两万,携全部军资,难道还怕了小股吐蕃游骑不成?休得多言,即刻执行!”
他的态度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更有皇后这座靠山带来的底气。众将虽心怀疑虑,却也不敢再强谏。
于是,庞大的辎重队伍——满载着全军粮秣、箭矢、甲仗、以及攻城器械的车辆,在两万唐军的护卫下,如同一条臃肿迟缓的巨蟒,缓缓离开了大非岭预设的坚固营垒,驶向了那片更为开阔、也更为危险的地带。
他们并不知道,在远处连绵的山脊之后,无数双如同饿狼般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吐蕃大论钦陵,站在一处绝密的观察点上,看着唐军辎重队伍果然如他所料,离开了龟壳般的营寨,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狞笑。
“鱼儿,上钩了。”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身映照出他冷酷的眼神,“传令!合围!一个不留!我要让薛仁贵,成为无根之木,无水之鱼!”
刹那间,低沉的号角声如同死神的呼唤,响彻山谷!早已埋伏多时的吐蕃主力,连同大量的吐谷浑仆从军,如同从地底涌出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呼啸而出!马蹄声震耳欲聋,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
唐军辎重队伍瞬间大乱!
“敌袭!结阵!快结阵!”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
然而,在开阔地带,面对数量绝对优势、且以骑兵为主的敌军,仓促间如何能结成有效的防御阵型?车辆相互碰撞倾覆,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士卒们惊慌失措,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就被呼啸而至的吐蕃骑兵砍倒在地。
郭待封脸色煞白,他挥舞着长剑,试图组织抵抗,但一切都太晚了。他引以为傲的两万大军,在吐蕃排山倒海的攻势面前,如同暴风雨中的沙堡,迅速瓦解、崩溃。粮车被点燃,浓烟滚滚;箭矢库被抢夺;负重的民夫和士卒哭喊着奔逃,然后被无情地追杀。
“完了……全完了……”郭待封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浑身冰凉,手中的长剑几乎握持不住。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薛仁贵那“坚守”的命令,是何等的深意!也才意识到,自己的骄矜与妄动,带来了何等毁灭性的后果。
远处的高坡上,石岳透过窥镜,冷静地记录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
“记,咸亨元年八月末,唐副帅郭待封违令,率辎重离大非岭险要前出,于开阔谷地遭吐蕃主力(含吐谷浑军)合围。唐军大溃,辎重尽失,伤亡惨重。”
他的笔迹依旧稳定,仿佛在记录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深处一丝极淡的波澜。他收起纸笔,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血色和黑烟笼罩的谷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吧,这里,很快就要成为真正的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