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石堡的观星台,永远是距离星空最近,也距离人间纷争最远,却又奇妙地能洞悉纷争核心的地方。夜色如墨,星河低垂,璀璨的星光透过特制的琉璃穹顶,洒落清辉,与室内寥寥数盏长明灯的火光交融,映照着中央那幅仿佛囊括了寰宇的巨幅舆图。东方墨独立于图前,身形在星月光辉下显得有些孤峭,他似乎在仰望星空,又似乎在凝视着舆图上那片代表着大唐东北边疆与高句丽的区域,目光幽深,如同古井无波。
石堡内外的喧嚣已然沉寂,西域的棋局暂时落子,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弥漫在空气里。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一丝不同于往常的急促脚步声,自观星台唯一的入口旋梯处传来。
来者依旧是那名玄衣下属,但他的气息比平日略快了一分,手中捧着一支细小的铜管,管口以火漆密封,火漆上烙印的,并非西域常见的星斗或骏马标记,而是一枚形态古朴、略带煞气的玄鸟——这是“墨羽”设置在辽东及河北道节点的最高紧急联络标识。
“先生,辽东‘玄鸟’急报,等级,‘赤焰’。”下属单膝跪地,双手将铜管高举过头顶,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赤焰”级,意味着情报关乎重大变故或即刻危机,需最高优先处理。
东方墨缓缓转身,星光在他青衫上流淌。他接过铜管,指尖微一用力,捏碎火漆,从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却韧性极佳的素笺。展开,上面是以特殊药水书写的密文,字迹小而密,记载着足以让整个大唐朝廷震动不安的消息。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密文,平静的面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随即又迅速舒展,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已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渊盖苏文……”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如同咀嚼着一块寒冰。“弑其王高武,擅立藏王弟高藏为王,自封莫离支,总揽军政大权……清洗异己,手段酷烈……厉兵秣马,加固城防……屡次纵兵侵扰辽西,劫掠边民,挑衅唐廷……”
密报中还提及,大唐边境州县已多次上报高句丽异动,朝廷内部对此争论激烈。以李世积等武将为首的主战派认为,渊盖苏文弑君虐民,狂悖无礼,天朝必须兴兵问罪,以彰正义;而部分文臣则顾虑劳师远征,耗费国力,且高句丽城坚地险,恐重蹈前隋覆辙。双方争执不下,但陛下听闻渊盖苏文弑君及边报后,震怒异常,已有意动兵戈。
情报的最后,附带了“墨羽”对渊盖苏文其人的初步分析:刚愎雄猜,野心勃勃,用兵狠辣,绝非甘于臣服之辈。其弑君上位,更需要对外强硬来巩固内部权力。
东方墨放下素笺,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上高句丽的位置轻轻敲击。烛火跳跃,映得他眸中光芒明灭不定。
“弑君,擅权,挑衅……”他喃喃自语,“李世民……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此逆臣?”
他太了解那位远在长安的天可汗了。雄才大略,同时也极度看重天朝威严与君臣纲常。渊盖苏文的行为,无异于在李世民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更触及了其权力认知的底线。更何况,高句丽地处辽东,战略位置重要,若任其坐大,与北方的薛延陀(虽已衰败,但仍有残余势力)、西边的吐蕃形成潜在的呼应,将对大唐的东北乃至整个北方防线构成长期威胁。
朝廷的争论,在他看来,不过是战前必然的流程。李世民的意志,恐怕早已决定。这场战争,几乎不可避免。区别只在于规模、时机与策略。
而战争的阴云一旦在辽东凝聚,必将吸引整个天下的目光,牵动各方势力的神经。西域的压力或将暂时减轻,但新的风暴眼正在东方形成。
他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观察,更是为了布局。“墨羽”的触角需要更深地探入辽东,了解那里的山川地势、城防虚实、人心向背,甚至……在未来的巨变中,为“星网”寻找新的支点与机会。
“传令,”东方墨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更改的决断,“即刻准备,三日后,我启程东归。路线……取道河西、陇右,入关中,再转河北。”
“先生,西域之事……”玄衣下属忍不住提醒。
“‘玄影’足可胜任。”东方墨打断他,目光再次投向舆图的东方,仿佛已穿透石壁,看到了那片即将被战火点燃的黑山白水,“辽东生变,天下棋局重心已移。这里,暂且静观其变。”
惊鸿北来,一纸密报,打破了西域刚刚建立的平衡。东方墨的目光与脚步,随之毅然转向那遥远而充满未知的辽东。星移斗转,执棋者再次踏上了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