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咒语的念诵,林九手中的法印再次亮起青光,但这青光不再狂暴,而是变得温润、浩大,如同初升的朝阳,带着涤荡污秽、唤醒沉沦的力量。一道道柔和的青色光晕以法印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地穿透那汹涌的污秽煞气,朝着女鬼怨魂笼罩而去。
“嗯?”女鬼怨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两点惨绿的鬼火猛地跳动了一下,操控的煞气洪流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她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无视了她怨气的防御,直接渗透进来,并非攻击,而是带着一种……让她感到莫名烦躁和……心慌的暖意?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正在被强行撬动。
“臭道士!你搞什么鬼?!”她尖啸着,试图催动更多煞气去湮灭那青色的光晕,却发现那光晕如同附骨之疽,驱之不散,反而随着林九咒语的持续,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林九不理她的咆哮,咒语声越发宏大庄严,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奇异的重量,敲击在怨魂的心神之上:
“……魂兮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东方不可以讬些……归来兮!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这是源自《楚辞·招魂》的古朴咒言,蕴含着先民对魂魄归来的深切呼唤与天地间最本源的牵引之力。林九以自身精纯法力为引,以五雷斩邪印为媒介,将这古老的招魂之力发挥到了极致!
嗡——!
青色的光晕终于彻底笼罩了女鬼怨魂那扭曲的黑红身影!
“呃啊——!”女鬼怨魂猛地发出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惨叫!那不再是充满怨毒和疯狂的尖啸,而是一种仿佛灵魂被撕裂、被灼烧的极致痛苦!她周身的黑红怨气剧烈地翻滚、沸腾,如同烧开的沥青,无数张痛苦哀嚎的面孔在怨气中浮现、扭曲、破碎!
那两点惨绿的鬼火疯狂闪烁,时而暴涨,时而微弱,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古老、被无尽怨念掩埋了不知多久的悲伤与绝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在那怨魂的核心处苏醒、翻涌!
“不……不要……不要看……不要过来……”一个微弱、颤抖、充满了恐惧和哀求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从那翻滚的怨气核心中传出,与之前那癫狂的尖啸判若两人!
林九精神一振,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他强忍着法力剧烈消耗带来的虚弱感,以及神魂被怨气反噬的刺痛,将最后的力量灌注于咒语之中,声音如同洪钟,直指怨魂本源:
“醒来!看看你自己!看看这被你亲手制造的地狱!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还记得那个只想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却被人陷害、被人欺凌、含冤而死的可怜女子吗?!”
“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那不是赌鬼!不是怨魂!是你生而为人时的名姓!”
轰——!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女鬼怨魂的意识深处炸响!
那两点惨绿的鬼火骤然凝固,随即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翻滚的黑红怨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一张苍白、清秀、却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泪痕的少女脸庞,在那怨气深处一闪而逝!
“我……我是……”一个充满了迷茫、痛苦和难以置信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小……小翠……周……周小翠……”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击溃了那滔天怨气构筑的最后防线!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尖叫响彻整个土屋!伴随着这声尖叫,女鬼怨魂周身那粘稠如墨的黑红怨气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浓雾,猛地炸开、消散!露出了一个悬浮在空中的、近乎透明的女子身影。
她不再是之前那扭曲狰狞的怨魂模样,而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的少女。她身形单薄,面容苍白清秀,眉眼间依稀可见生前的温婉,只是此刻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充满了被巨大痛苦和绝望冲刷后的茫然。她周身不再有赌具虚影,只有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悲伤气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手,又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一片狼藉的土屋,看向炕上昏迷的阿莲和被定住的阿荣,最后,目光落在了脸色苍白、嘴角带血却眼神坚定的林九身上。
“我……我做了什么?”少女的魂魄,或许此刻才能称之为魂魄,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无边的悔恨。
土屋内,死寂无声。破碎的陶罐碎片散落在土炕上,残留的雷火气息与松烟味道混合着浓重的阴寒怨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空气中,那近乎透明的少女魂魄——周小翠,悬浮在半空,单薄的身影微微颤抖,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子,扫过昏迷的阿莲,扫过被三道黄符死死定住、双目赤红却动弹不得的阿荣,最后,定格在脸色苍白、嘴角带着血迹却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的林九身上。
“我……我做了什么?”周小翠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灵魂深处艰难挤出,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悔恨。她低头看着自己近乎虚无的双手,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状态,那苍白清秀的脸上,痛苦和茫然交织。
林九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神魂被怨气冲击带来的阵阵刺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收起光芒黯淡的上清五雷斩邪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腰间布囊中取出一小撮糯米,撒在身前的地面上。洁白的糯米粒接触到残留的阴寒怨气,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冒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净化着污秽。
“你被怨气蒙蔽了灵智,化作了厉鬼。”林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传入周小翠的意识深处,“你恨那些害你的人,恨这不公的世道,恨所有踏入赌坊的人。这恨意让你迷失,让你将无辜者也拖入你承受过的痛苦深渊。”
周小翠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无数混乱的画面在她透明的魂体中飞速闪过——赌桌上被做手脚的骰子,债主狰狞的嘴脸,冰冷的绳索,无尽的黑暗和屈辱……最终,定格在那些被她散播赌煞、害得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的陌生面孔上。那些面孔扭曲着,与她生前最后看到的债主面孔重叠在一起。
“不……不是我……是他们……是他们先害我的!”她猛地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呜咽,魂体剧烈波动,仿佛随时会再次被翻涌的怨念吞噬。
“冤有头,债有主。”林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带着一股震慑心魄的力量,“害你之人,自有阳间律法或阴司报应!但你滥杀无辜,散播赌煞,惑乱人心,这与当初害你之人,又有何区别?!你已将自己变成了你最痛恨的那种恶鬼!”
“我……”周小翠抬起头,泪水是由魂体凝聚的阴气,无声地从她空洞的眼眶滑落,“我……我只是想赢……想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他们……他们骗我……抢光了我的钱……还……还……”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屈辱和痛苦让她魂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你的痛苦,贫道知晓。”林九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但这不是你拖更多人下地狱的理由。放下吧,小翠姑娘。放下这滔天的怨恨,放下这无边的执念。你已造下诸多杀孽,若再沉沦,必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放下?”周小翠喃喃自语,茫然地看向林九,“我……我还能放下吗?我害了那么多人……地府……地府还会收我吗?”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响起。白流苏不知何时已收起受损的红菱,走到林九身侧。她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澈坚定。她看着周小翠,缓缓道:“你本性纯良,是被奸人所害,又被邪术操控,怨气缠身才迷失本性。如今你既已清醒,若能真心忏悔,散去戾气,尚有超度往生之机。”
“超度?”周小翠的魂体微微亮起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残存的一丝希望,“我……我真的还能去投胎吗?”
“可以。”林九斩钉截铁地说道,“但在此之前,你需要了却一桩心愿,散去最后一丝与这赌字相关的执念。”
“心愿?”周小翠茫然。
林九从布囊中取出三枚古朴的铜钱,正是之前用来卜算追踪的乾隆通宝。他将铜钱托在掌心,看向周小翠:“你生前因赌而亡,死后怨念亦与赌纠缠不清。这最后一丝执念不散,你便无法真正解脱。贫道与你赌一局,如何?”
“赌?”周小翠的魂体明显波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渴望,有恐惧,还有一丝被勾起的本能。
“不错。”林九点头,“就赌这三枚铜钱。你我各猜一次正反,三局两胜。若你赢了,贫道助你了却心愿,送你入轮回。若贫道赢了……”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你需散去所有怨煞之气,心甘情愿随我师妹诵经,洗涤罪孽,重入轮回。此乃‘往生赌局’,赌的不是钱财,而是你的解脱之道。”
白流苏闻言,立刻明白了师兄的用意。这是要以“赌”破“赌”,用周小翠最熟悉也最痛恨的方式,引导她亲手斩断与“赌”的最后一丝联系。她立刻盘膝坐下,双手合十,口中开始低声念诵《地藏菩萨本愿经》,柔和的金色佛光自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如同温暖的晨曦,驱散着屋内的阴寒,也安抚着周小翠躁动不安的魂体。
周小翠看着林九掌心那三枚在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润的铜钱,又看了看宝相庄严、诵经不断的白流苏。她透明的脸上露出挣扎之色。赌……这个字眼让她本能地战栗,却又像跗骨之蛆般吸引着她。她想起了赌桌上心跳加速的感觉,想起了赢钱时短暂的狂喜,但更多的,是输光一切后的绝望和冰冷。
“我……我赌……”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决绝,“但我不要猜正反。我们……赌大小。”她似乎想找回一点属于“赌徒周小翠”的熟悉感。
林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可。”他手腕一翻,三枚铜钱落入一个缺口的粗陶碗中。
“第一局,你先。”林九将陶碗推向周小翠虚影的方向。
周小翠的魂体飘近,她伸出近乎透明的手,虚按在陶碗上方。没有风,碗中的三枚铜钱却开始自行旋转、跳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眼神专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赌桌。片刻,铜钱静止。
两正一反。
“小。”周小翠轻声道。
林九揭开盖碗,虽然只是虚按,但仪式感十足。三枚铜钱静静躺在碗底——两正一反。
“是小。”林九点头,“你赢了第一局。”
周小翠魂体微微一亮,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赢了一局,反而让她更紧张了。
“第二局,贫道先猜。”林九拿起陶碗,随意一晃,扣下。“大。”
周小翠再次虚按碗口,铜钱跳动。停下后,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我也猜大。”
揭开。三枚铜钱——三枚全是反面。
“三反为阴,阴数为大。”林九平静道,“平局。”
周小翠魂体波动了一下,没说话。
“第三局,决胜。”林九再次晃动陶碗,扣下,看向周小翠,“这次,你先猜。”
压力来到了周小翠这边。她死死盯着那个粗陶碗,仿佛要穿透陶壁看清里面的铜钱。赌徒的本能在她残存的意识里尖叫,催促她下注。她想起了生前最后一次豪赌,押上了全部身家,然后……万劫不复。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猜……小。”
林九没有立刻揭开,而是看着她:“你确定?不再想想?这关乎你能否解脱。”
周小翠的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念头在她意识中冲撞。赢?输?解脱?魂飞魄散?爹娘苍老的面容在记忆中浮现……她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空洞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
“我猜小。”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放下重担般的轻松,“无论结果如何……我认。”
林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缓缓揭开盖碗。
碗底,三枚铜钱——一正两反。
“一正两反,阳少阴多,仍为小。”林九宣布,“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