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那抹青色的油纸伞如同被雨水吞噬，再无踪迹。门口只留下湿漉漉的水渍，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混合着雨水与草木根茎的清新气息，与屋内原本的陈腐药味、湿木头霉味格格不入。
屋内死寂。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在众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墙角，李秋生和王文才互相挨着，方才青娘温婉的气质和介绍草药时的专注让他们心中的恐惧消散了不少，此刻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张晓光则紧握着硬木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目光在门口和师父师姑之间来回扫视。
周村长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片水渍，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留下的痕迹，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在脸上蔓延。
林九和白流苏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惊疑。
“师兄，”白流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灵力震荡后的微颤，“她转身离去时，你怀中鳞甲…那股寒意，几乎要透体而出。”
林九缓缓点头，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道袍之下。那里，贴身存放的两片暗青色鳞甲，此刻如同两块刚从冰窟里捞出的寒铁，冰冷刺骨，那股强烈的悸动虽已随着青娘的远离而平息，但残留的寒意依旧盘踞不去，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什么。
他走到桌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两枚“通渊”铜钱上。昏黄的灯光下，铜钱边缘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见，沾着的泥污早已干涸，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他伸出手指，指尖还未触及，一股阴寒的气息便已顺着指尖传来。然而，更让他心头凛然的是，其中一枚铜钱——那枚边缘磨损更甚、沾着黑褐色污渍、属于老王头的“通渊”钱——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与周围阴寒格格不入的温热！
这温热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诡异莫名。
“老王头的这枚…”林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她靠近时，还有她离去时，都有异动。温热…与这铜钱本身的阴寒相冲。”
白流苏也快步上前，伸出纤细的手指，悬停在两枚铜钱上方。离火灵力在她指尖流转，敏锐地捕捉着铜钱散发的气息。属于七叔公的那枚，阴寒刺骨，死气沉沉。而老王头那枚，在阴寒之下，确实潜藏着一丝微弱的、如同活物般轻轻搏动的温热感！
“草木清气之下，潜藏着一股极深的阴寒，”白流苏秀眉紧锁，回忆着探查青娘时的感觉，“那阴寒，与这鳞甲的气息，与这铜钱的阴寒…隐隐相冲，却又似乎…同源？”她的话语带着前所未有的不确定，因为这感觉太过矛盾，如同水火交融，冰炭同炉，完全违背了常理。
“同源？”林九眼神锐利如刀，“你的意思是，她身上的阴寒，与这鳞甲、铜钱所蕴含的…来自同一个源头？”
“只是感觉。”白流苏缓缓摇头，“很模糊，很矛盾。那阴寒被浓郁的草木生机包裹着，如同深埋地底的寒泉，若非她离去时鳞甲反应剧烈，我几乎无法确定那丝阴寒的存在。但这铜钱的温热…”她指向老王头那枚，“却与那阴寒格格不入，倒像是…某种被压抑的、与之对抗的东西？”
线索非但没有清晰，反而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搅起了更加浑浊的漩涡。青娘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巨石，将原本就扑朔迷离的谜团彻底搅乱。
“师父，”张晓光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默，“那…那青娘姑娘，她后颈…您刚才是不是也看到了？”他刚才站在侧面，隐约瞥见了白流苏目光的瞬间凝固。
白流苏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声音凝重：“在她弯腰拿草药时，衣领微敞，后颈靠近衣领下方…有一抹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暗青色印记闪过，形状…像是一片细小的鳞片纹路。”
“鳞片？！”三个徒弟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李秋生和王文才脸上的困惑瞬间被惊恐取代，张晓光握棍的手更紧了。
周村长听到“鳞片”二字，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村长！”林九沉声喝道，试图稳定他的情绪，“那印记，您知道什么？‘她’到底是谁？这鳞片，这铜钱，还有十三年前的事，究竟有什么关联？”
周村长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充满了哀求：“不能说…真的不能说…道长…姑娘…你们…你们放过我吧…那东西…那东西会知道的…会知道的啊！”他语无伦次，恐惧已经彻底攫住了他的心神，显然触及了某个他宁死也不敢触碰的禁忌。
林九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周村长的恐惧深入骨髓，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不再逼迫，目光转向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
“看来，所有的谜团，都指向了那个地方。”林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黑龙口，‘通渊’河眼。”
他拿起桌上那枚微微发热的老王头“通渊”铜钱，冰凉的铜质下，那丝诡异的温热如同活物般轻轻搏动。他又小心地将那片新挖出的、边缘不规则的暗青色鳞片状硬物收起，与槐树洞所得的那片护心鳞甲贴身放在一起。两片鳞甲相触的瞬间，一股更强的寒意透衣传来，但林九恍若未觉。
“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林九沉声下令，“去黑龙口。”
“现…现在？”李秋生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音发颤，“师父，雨还没停，天也快黑了…那地方…那地方听着就邪门啊！”
“是啊师父，”王文才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脸色苍白，“要不…等雨停了，天亮了再去？那水鬼…还有那绿眼睛…”
张晓光虽然也害怕，但还是挺了挺胸膛：“师父师姑去哪，我就去哪！”
白流苏走到门边，离火玉心剑的剑尖低垂，赤红的剑芒在古朴的剑鞘内流转，散发出灼热而稳定的气息，驱散着门缝里渗入的阴寒湿气。“风雨无阻。那东西在暗，我们在明，拖得越久，变数越大。”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这铜钱的异动，或许就是指向河眼的线索。”
林九看向周村长：“村长，黑龙口渡船翻下去的地方，具体怎么走？还有那‘通渊’河眼，您刚才说水最深，漩涡最急，可有更详细的方位？”
周村长浑身一哆嗦，惊恐地看着林九，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拒绝，但在林九和白流苏锐利目光的逼视下，最终颓然地垂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梦呓般说道：“…顺着…顺着河边往下游走…过了…过了三道河湾…有一片…一片黑黢黢的礁石…像…像张开的龙口…那就是黑龙口…翻船的地方…就在那礁石下面…漩涡…最大的那个漩涡底下…就是‘通渊’…最深…最邪门的地方…”他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矮凳上，闭上眼睛，不再看任何人。
“三道河湾，黑龙礁石。”林九记下关键信息，不再耽搁，“秋生，文才，晓光，带上家伙，把干粮和水囊准备好。流苏，我们走。”
三个徒弟不敢再多言，连忙行动起来。李秋生和王文才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的符纸、朱砂和几块硬邦邦的干粮，张晓光则检查着各自的防身木棍和绳索。气氛紧张而压抑。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林九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枚属于七叔公的冰冷“通渊”铜钱，将其也收起。他走到门口，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
一股带着水腥气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门外，细雨如织，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水汽，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影都模糊不清。
“走。”林九率先踏入雨幕，桃木剑斜插在背后，道袍的下摆很快被雨水打湿。白流苏紧随其后，离火玉心剑的剑鞘在雨水中泛着温润的赤色微光，灼热的气息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靠近的雨丝蒸腾成淡淡的白气。三个徒弟互相看了一眼，咬咬牙，也硬着头皮冲进了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寒意刺骨。李秋生和王文才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张晓光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里的木棍握得死紧。
周村长家很快被抛在身后，隐没在雨幕之中。一行人沿着泥泞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走去。浑浊的黑水河在身旁奔腾咆哮，水位明显比昨日涨高了许多，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翻滚着黄色的泡沫，发出沉闷的轰鸣。河对岸的山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雨点击打在河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腥气？像是水草腐烂的味道，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冷。
越往下游走，河道似乎变得越发狭窄，水流也更加湍急。两岸的山势逐渐陡峭起来，怪石嶙峋，黑黢黢的岩石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着湿冷的光泽。
“师父，这雨…这雨怎么感觉越来越冷了？”李秋生抱着胳膊，牙齿有些打颤，他感觉那寒意不是来自雨水，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闭嘴！别自己吓自己！”张晓光低声呵斥，但他自己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握着木棍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王文才推了推被雨水打湿的眼镜，试图转移注意力：“师…师父，您说那‘通渊’河眼，会不会是什么…地下河的入口？或者…或者连通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他声音发虚，显然自己也被这个猜测吓到了。
林九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奔腾的河面。白流苏则微微闭目，灵觉如同无形的触手，细细感知着周围的气息。除了奔腾的水流声和雨声，四周一片死寂，连鸟兽的踪迹都看不到，仿佛所有的活物都远远避开了这片区域。
“小心脚下，跟紧。”林九沉声提醒。脚下的河岸泥泞湿滑，有些地方被河水冲刷得塌陷下去，露出下面黑色的淤泥。
又走了一段，前方的河道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拐弯。拐过弯去，景象豁然一变。
只见前方河道陡然收窄，两岸是陡峭高耸的黑色崖壁，如同两扇巨大的、半开的门扉。崖壁下方，河水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急速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直径足有数丈之宽！湍急的河水疯狂地涌入其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如同巨兽的咆哮！漩涡边缘，白色的浪花飞溅，带着一股吞噬一切的恐怖气势。
而在漩涡上方，靠近右侧崖壁的水域，赫然矗立着几块巨大的、黑黢黢的礁石！那礁石的形状极其怪异，嶙峋狰狞，最高的两块如同昂起的兽首，中间凹陷，远远望去，真像一张择人而噬的黑龙巨口！
“黑…黑龙口！”李秋生声音发颤，指着那狰狞的礁石和下方恐怖的漩涡，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那就是‘通渊’河眼？”王文才脸色惨白，看着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张晓光也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握住了木棍。
林九和白流苏停下脚步，站在距离漩涡尚有百步之遥的泥泞河滩上，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巨大的水声轰鸣震耳欲聋，冰冷的水汽夹杂着那股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林九沉声道。他感觉怀中那两片鳞甲的寒意骤然加剧，而贴身存放的那枚老王头“通渊”铜钱，此刻竟变得滚烫起来！那温热感透过衣物传来，如同烧红的烙铁！
他心中警兆陡升，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那如同黑龙巨口般的狰狞礁石群。
就在那最高的一块礁石顶端，背对着他们，静静地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雨幕朦胧，水汽弥漫，看不清那身影的衣着样貌，只能看到一个单薄的轮廓，似乎…正低头俯视着下方那深不见底的恐怖漩涡！
是谁？！
青娘？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林九的手瞬间按在了背后的桃木剑柄上！白流苏的离火玉心剑也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鞘内的赤芒骤然亮起！三个徒弟顺着师父师姑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礁石上的身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惊叫出声！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缓缓地…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