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苏的到来，并未立刻改变义庄清寒的底色，却像投入古井的一颗石子，漾开了细微而持久的涟漪。日子照旧在香烛纸灰、符箓朱砂中流淌，只是院中多了一抹素净的身影，腰间那抹霞色红菱偶尔在晨光暮色中流转，银铃在静夜微风里泄出三两声清泠碎响。
清晨薄雾未散，白流苏已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素手轻扬，演练着九华一脉独有的导引之术。动作舒缓如云卷云舒，身姿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劲，腰间的乾坤红菱随着她的动作无声流淌，尾端银铃纹丝不动，仿佛连风都绕着她走。
“师叔练的这是什么功夫？瞧着像跳舞，又不像…”张晓光扒着门缝偷看，小声嘀咕。
“笨！这叫导引术，引天地清气入体的！”王文才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随即又挠头，“不过师叔练的…好像跟师父教的不太一样？”
李秋生抱着劈好的柴火路过，瓮声瓮气：“师叔是九华山的高人，练的自然是仙家法门！你俩少在这探头探脑，当心师父罚你们画符一百张！”
堂屋里，林九正提笔凝神，在一张新裁的黄表纸上勾勒符胆。朱砂殷红，笔走龙蛇，灵力随着笔尖流淌。白流苏练功时周身散逸的、极其精纯却带着玄阴特质的微凉气息，如同无形的溪流，悄然拂过他的案头。他笔尖微不可察地一顿，符胆的最后一笔落下时，竟比往日更添三分圆融内敛。
“九哥的符箓，越发精纯了。”白流苏不知何时已收功，立在门口，气息平稳，额角连一丝薄汗也无。她目光落在林九刚画好的那张“净宅安神符”上，符胆朱砂流转着温润光泽。
“清修之地，心无旁骛罢了。”林九放下笔，将符纸晾在一边，“九华导引，引气入微，对蕴养玄阴之体确有奇效。”
“是师尊根据我体质所创。”白流苏走进来，指尖拂过腰间红菱，“若无此法调和，这身玄阴之气，怕也难驾驭。”她看向林九，“九哥，我见后院那口古井，阴气似乎有些淤积？”
林九点头：“是口老井，早年淹死过人，怨气未散，成了阴眼。平日以符镇着，倒也无事。”
“不若我以红菱引渡井中阴气，再借九华导引之法将其化入地脉？”白流苏提议，“虽杯水车薪，但日积月累，或可消弭隐患，也算为义庄添一分清净。”
“也好。”林九没有反对。师妹的玄阴通窍之体，对阴气的掌控远非常人可比，此事交予她，再合适不过。
午后，日头正烈。李秋生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师父！师叔！村西头王瘸子家闹鬼了！”
王瘸子是个孤寡老头，守着两间破瓦房，靠编竹篓为生。林九师徒赶到时，老头正蹲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屋里一片狼藉：锅碗瓢盆摔了一地，刚编好的竹篓被拆得七零八落，米缸里的糙米撒得到处都是，几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吓得缩在墙角咯咯叫。
“道长！您可来了！”王瘸子看见林九，像见了救星，“就从前天开始！一到后晌午，屋里就乒乒乓乓响！我进去看，啥也没有，东西却自个儿乱飞！晚上睡觉，被子老被掀开，冻得我直哆嗦！您说…是不是我死去的婆娘嫌我没给她烧纸，回来闹我了？”
白流苏站在院中，目光扫过破败的屋舍，腰间的银铃纹丝不动。她微微蹙眉：“不似怨魂作祟，阴气极淡，倒像是…顽劣之气？”
林九也察觉了，屋内的阴气稀薄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股子没心没肺的淘气劲儿。他走到墙角一堆散乱的竹篾旁，指尖捻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粉末，凑到鼻尖一嗅，一股淡淡的土腥霉味。
“是‘阴土’。”林九了然，“附近有老坟塌了，跑出来个没成气候的‘顽皮鬼’，在你家安了窝。”
“顽、顽皮鬼？”王瘸子傻眼。
“就是小鬼里最没出息的那种，胆子小，害不了人，就爱捣乱恶作剧。”张晓光在一旁解释，想起郑家那个鬼仆，又补充道，“跟郑家那个不一样，这个更弱，连形都化不全。”
林九从布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用红绳系着的黄铜铃铛，递给王瘸子：“把这个挂在堂屋门框上。再去村东头老槐树下，抓一把向阳面的土，撒在你家门槛里外。那东西怕铃铛声，也怕阳气足的土，今晚就该搬家了。”
王瘸子将信将疑地照做。果然，当晚屋里再无异响。第二天一早，老头乐颠颠地提着一篮子鸡蛋送到义庄，千恩万谢。
“九哥对付这些小鬼小怪，真是信手拈来。”白流苏看着那篮鸡蛋，唇角微弯。
“生计所迫，熟能生巧罢了。”林九语气平淡，将那小巧的“惊魂铃”收回布袋。
白流苏开始着手处理后院古井的阴气。她每日清晨或黄昏，便立于井边，素手轻挥，乾坤红菱如霞光流淌，探入幽深的井口。井中积年的阴寒之气被红菱引动，丝丝缕缕逸出，在她周身三尺内盘旋，却无法侵入分毫，反被她以九华导引之术缓缓炼化，化作微不可查的清凉气息，融入脚下大地。
这日傍晚，红菱收回，井口弥漫的阴冷感似乎淡去了一丝。白流苏正待离开，井底深处却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夹杂着水泡破裂的咕噜声。
“嗯？”白流苏脚步一顿，凝神细听。那声音极其微弱，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并非怨毒，倒像是…迷路了？
她返回堂屋，对正在指点张晓光画符的林九道：“九哥，那井里…似乎不止是阴气淤积，还有一道极弱的残魂，像是…溺毙的幼童，懵懂未散，困在井底了。”
林九放下朱笔，沉吟片刻：“是了。早年听村里老人提过，几十年前，有个外乡来的哑巴小孩，失足落井淹死了。无人认领，尸骨捞上来草草埋了，想必残魂未散，困于溺亡之地。”
“既是懵懂幼魂，又无怨气，不如超度了，送他往生？”白流苏提议。
林九点头：“可。需以‘引魂香’为引，辅以安魂咒。”
当晚，月明星稀。林九在井边设下简易香案，燃起三柱特制的引魂香。香烟袅袅，带着一股宁神静气的奇异芬芳，笔直地沉入井口。白流苏立于一旁，指尖掐诀，口中诵念九华一脉的安魂往生咒文，声音清泠柔和，如清泉流淌。
井底那微弱的呜咽声渐渐平息。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水汽的朦胧白影，顺着引魂香的轨迹，飘飘荡荡浮出井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白流苏腰间的银铃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那白影似乎被铃声安抚，绕着香案转了三圈，最后对着林九和白流苏的方向，似模似样地“鞠了一躬”，才彻底消散在夜风中。
“也是个可怜孩子。”白流苏轻叹一声。
“尘归尘，土归土。”林九收起香炉，“早入轮回，也是解脱。”
平静了几日，麻烦又找上门。这次是村尾的赵寡妇，哭哭啼啼跑来，说家里闹狐狸精。
“道长！白仙姑！你们可得救救我！”赵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家那死鬼走得早，就留我一个寡妇拉扯孩子。可这几天，一到半夜，就听见窗根底下有东西学人说话！问什么‘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啊？’…吓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昨儿个更过分，灶台上刚蒸好的馍馍，一转眼就少了俩！不是狐狸精是啥？”
林九和白流苏对视一眼。狐狸讨封？这倒是山野间精怪常见的把戏，多是些道行浅薄、灵智初开的小妖，想借人口封正，讨个化形的机缘。只是敢跑到人家里偷馍馍的，胆子倒是不小。
夜里，林九和白流苏带着李秋生埋伏在赵寡妇家柴房。子时刚过，院墙根下果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个尖细古怪、刻意模仿人声的调子响起：“小娘子…你看我…是像人呐…还是像神呐？”
柴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月光下，只见一只毛色灰黄、尾巴尖带点白的小狐狸，正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紧张地搓着，绿豆小眼滴溜溜望着赵寡妇卧房的窗户。
林九正要出手，白流苏却轻轻按住了他。她解下腰间乾坤红菱，霞光在夜色中一闪即逝。她对着那小狐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修行不易，当走正道。借人口封，终是虚妄。速速离去，勤修功德，自有化形之日。”
那小狐狸浑身一颤，绿豆眼惊恐地看向柴房方向，似乎被红菱的气息震慑，又仿佛听懂了白流苏的话。它原地转了两圈，忽然前爪合拢，像模像样地对着柴房方向作了几个揖，然后“嗖”地一下窜上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师叔，这就…放它走了？”李秋生挠头。
“未伤人，未作恶，不过偷了两个馍馍。”白流苏收起红菱，“点破它取巧之心，给它指条正道，比打杀了强。万物有灵，修行皆不易。”
林九微微颔首：“师妹所言在理。此等小妖，驱离便是。”
赵寡妇千恩万谢，第二天送来一筐新摘的野菜。义庄的饭桌上，连着几天都飘着野菜的清香。
日子便在这般琐碎中滑过。白流苏渐渐熟悉了义庄的日常，帮着林九整理库房蒙尘的法器，指点三个徒弟一些粗浅的导引吐纳之术，偶尔也随林九出门处理些乡邻求助的小麻烦。她话不多，却总能在细微处帮上忙，腰间红菱流转的霞光与清泠的银铃声，成了义庄一道新的风景。
三个徒弟对这位师叔又敬又爱。张晓光发现师叔画的符箓线条比师父的柔和些，却同样灵力充沛；王文才觉得师叔讲解导引术时，声音比师父好听；李秋生则觉得师叔在时，师父似乎…没那么严厉了？
只是夜深人静时，林九书案上的黄铜罗盘，那根磁针偶尔仍会极其轻微地朝东南方向颤动一丝，随即又复归平静。林九的目光扫过时，总是沉凝片刻，却并未多言。
白流苏亦有所察觉。一次晚饭后，她看着林九在灯下擦拭他那把古朴的桃木剑，忽然开口：“九哥，那东西…似乎很沉得住气。”
林九擦拭剑身的动作未停：“它在暗，我们在明。急不得。”
“我近日静坐时，感应天地气机，”白流苏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红菱尾端，“东南方向的地气，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迟滞之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吮吸。”
林九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吮吸？”
“嗯。”白流苏点头，“很慢，很隐蔽，若非我对阴气流转格外敏感，几乎难以察觉。像是…活物在冬眠中汲取养分。”
林九放下桃木剑，走到窗边，望向东南方沉沉的夜色。黑风坳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看来，它也在等。”林九的声音低沉，“等一个时机，或者…等我们松懈。”
“那我们便等。”白流苏走到他身侧，声音平静，“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它总要露出马脚。”
月光洒进窗棂，照亮两人并肩而立的侧影。院中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夜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义庄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在无声涌动，只待那破冰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