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比黄沙驿稍大些,但也透着战乱年代的萧索。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两旁,木结构的铺面大多门庭冷落,只有几家米铺、杂货铺和唯一的一家客栈还亮着昏黄的油灯。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焦糊气息。
林九一行人住进了镇上唯一的“有间客栈”。
林九看着客栈的招牌,仔细辨认上面的四个字,轻疑一声说道,“咦?有间客栈!”
李秋生顺着林九的目光看去,然后笑呵呵的说道,“啊?果然,果然是有间客栈,哈哈哈。”
王文才和张晓光捂着嘴偷笑着,小声低语道:“呵呵呵,秋生师兄,什么时候这么贫嘴了,小心师傅教训他。”
林九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李秋生,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师妹白流苏,“孺子不可教也。哎!”
林九的师妹白流苏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你们三个可真顽皮啊!”
客栈不大,陈设简陋,但还算干净。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神浑浊,说话慢吞吞的,对林九这一行带着刀剑、气度不凡的外乡人,既带着几分敬畏,又透着深深的疲惫和麻木。
“几位客官,住店?”掌柜有气无力地问。
“嗯,要三间房。”林九道,“再备些热水和吃食。”
“热水有,吃食…只有些粗面馍馍和咸菜疙瘩了。”掌柜摇摇头,“年头不太平,粮价飞涨,镇上的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
李秋生三人闻言,脸顿时垮了下来。刚从黑沙堡那鬼地方出来,满心想着吃顿好的,结果又是馍馍咸菜。
“无妨,能填饱肚子就行。”林九倒是神色如常,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是常事。
安顿好行李,简单吃了些东西,天色已近黄昏。林九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口,望着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小镇。街道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空气中那股焦糊味似乎更浓了些,隐隐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气。
“师父,这镇子…感觉怪怪的。”李秋生凑过来,小声道,“比黄沙驿还冷清,而且…好像有股什么味儿?”
“是尸气。”白流苏不知何时也走到了窗边,清冷的眸子扫过空旷的街道,“虽然很淡,但混杂在烟火气里,逃不过我的鼻子。还有…怨气。”
林九点点头:“云道友所言非虚,此地确实有异。将军冢在镇西三十里,尸气怨气竟能蔓延至此,那铜甲尸恐怕已成气候,或者…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李秋生吓了一跳。
“嗯。”林九神色凝重,“寻常僵尸,尸气凝聚不散,影响范围有限。此地尸气虽淡,却弥散于整个镇子,如同阴云罩顶,非大量尸骸聚集或极凶之物不能形成。而且,云道友感应到的那丝生人阳气…恐怕是有人在持续滋养这邪物。”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叮铃…叮铃铃…
声音由远及近,节奏分明。
“是云道长!”张晓光趴在窗口喊道。
众人下楼,只见云中鹤风尘仆仆地站在客栈门口。他身后那四具行尸已不见踪影,想必是安置在了镇外的义庄。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只是脸色比之前更显疲惫,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林道友,白姑娘,贫道来迟了。”云中鹤对着迎出来的林九和白流苏打了个稽首。
“云道友辛苦。”林九还礼,“亡魂可已安顿妥当?”
“已送入义庄,贴上安魂符,待明日一早,自有其亲属前来认领。”云中鹤道,“贫道一路赶来,发现这清水镇…怨气深重,尸气弥漫,比昨日路过时更甚几分!恐怕那将军冢的邪物,近日又有异动!”
“我们也有所察觉。”林九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恐生变故。云道友,你对将军冢地形可熟?我们需尽快前往查探。”
云中鹤点点头:“贫道昨日虽未深入,但远远观察过地形。将军冢位于镇西三十里外一片荒丘之中,背靠黑风山,前临乱葬岗,乃是聚阴养尸的绝地!乱葬岗内坟茔无数,年代久远,许多已无人祭扫,成了孤魂野鬼的巢穴。而那铜甲尸,据贫道感应,其源头应在乱葬岗深处,一座前朝废弃的将军墓内。”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林九当机立断,“秋生,文才,晓光,带上家伙!”
“是!师父!”三个徒弟连忙应声,各自背上准备好的包裹,里面装着桃木剑、墨斗、糯米、符纸、朱砂等物。
“林道友,贫道还需准备些东西。”云中鹤说着,解下背上的长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罗盘和一个巴掌大的黄铜铃铛,“此乃‘定尸罗盘’,对尸气感应尤为灵敏。这‘惊魂铃’虽不及三清铃玄妙,但铃声对阴邪之物亦有震慑之效。”
林九看了一眼云中鹤的剑,剑鞘古朴,非金非木,隐隐透着一股浩然之气,赞道:“云道友这柄剑,灵气内蕴,想必非凡品。”
云中鹤微微一笑:“此剑名‘镇岳’,乃师门所传,专克妖邪。比不得林道友的惊蛰神剑,能引动天雷之威。”
一行人不再耽搁,趁着暮色,悄然离开了清水镇,向西而行。
离开镇子范围,道路越发荒凉。月光惨白,照在崎岖的小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夜风呜咽,吹过荒草丛生的野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
越往西走,空气中那股焦糊味和腥气就越发浓重。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松软潮湿,踩上去黏糊糊的。四周开始出现零星的、东倒西歪的墓碑和荒坟,有些坟头塌陷,露出里面腐朽的棺木碎片。
“师父…这地方…好瘆人啊。”王文才缩了缩脖子,紧紧跟在林九身后。
“怕什么!”李秋生强作镇定,握紧了手里的桃木短剑,“有师父、师叔和云道长在呢!”
张晓光则好奇地东张西望,小声嘀咕:“这么多坟…得埋了多少人啊…”
云中鹤手持定尸罗盘,罗盘中心的指针微微颤动着,指向西北方向。“尸气源头就在那边,越来越近了。”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片巨大的、笼罩在惨淡月光下的乱葬岗出现在众人眼前。
眼前景象,饶是林九和白流苏见多识广,也不禁微微皱眉。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坟丘起伏,密密麻麻,如同大地长出的无数脓疮。许多坟茔早已坍塌,露出黑洞洞的窟窿,或是半截腐朽的棺木。墓碑大多残破不堪,字迹模糊,有的甚至被野草藤蔓完全覆盖。白骨零散地暴露在荒野中,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白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和泥土的腥气,几乎令人作呕。夜枭在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死寂与恐怖。
“这…这就是将军冢?”李秋生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眼前这景象,比黑沙堡那白骨塔更让人心底发毛,那是人工的邪恶,而这里,是自然累积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死亡与怨念。
“只是外围的乱葬岗。”云中鹤神色凝重,手中的定尸罗盘指针剧烈地抖动着,几乎要跳出盘面,“那将军墓,还在更深处。大家小心,此地孤魂野鬼极多,怨气深重,极易滋生邪祟。”
他话音刚落,一阵阴风骤然卷起,吹得荒草伏地,枯叶乱飞。风中隐隐传来哭泣声、叹息声,还有若有若无的、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
“哼,装神弄鬼!”林九冷哼一声,右手捏了个剑诀,口中低喝:“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一道淡淡的金色光晕以林九为中心扩散开来,将众人笼罩其中。那阴风碰到金光,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散了不少,那些诡异的低语声也减弱了许多。
“金光咒!”云中鹤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林道友好修为!”
白流苏没有说话,但离火玉心剑已悄然出鞘寸许,剑身流转着温润的红芒,驱散着周围的阴寒。
在金光护持下,众人小心翼翼地踏入乱葬岗。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混杂着碎骨和不知名的粘稠液体,踩上去发出“噗叽”的声响。每走一步,都仿佛惊扰了沉睡于此的亡灵。
“师父,你看那边!”张晓光忽然指着不远处一座相对完整的坟茔。
只见那座坟的墓碑后面,隐隐约约蹲着一个黑影。那黑影身形佝偻,背对着众人,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咀嚼着什么,发出细微的“咔嚓咔嚓”声。
“是食尸鬼!”云中鹤低声道,“专食腐尸秽物,怨气所化,虽不算厉害,但被它缠上也很麻烦。”
似乎感应到生人的气息,那黑影猛地转过头来!
一张溃烂流脓的脸暴露在月光下,眼眶空洞,只有两点幽绿的光芒闪烁。嘴里叼着一截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腐肉,暗红色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猛地朝众人扑了过来,带起一股腥风!
“孽障!”林九还未出手,云中鹤已一步踏前。他并未拔剑,左手捏诀,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凌空一点!
“定!”
一道无形的气劲激射而出,正中那食尸鬼的眉心!
那食尸鬼前扑的动作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只有那两点幽绿的眼珠还在惊恐地转动。
“破!”云中鹤口中再吐一字,剑指一划。
噗!
食尸鬼的眉心处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刺穿,一股黑气喷涌而出,它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化作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水,渗入泥土之中。
“好厉害!”李秋生看得目瞪口呆,“云道长,您这招是什么?比师父的定身符还快!”
云中鹤收回剑指,淡淡道:“龙虎山‘指玄剑气’,雕虫小技罢了。对付这等低阶鬼物,无需动用法器。”
林九也微微点头,龙虎山以符箓和雷法闻名,这指玄剑气迅捷凌厉,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解决了食尸鬼,众人继续前行。越往深处走,坟茔越是密集,尸气也越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不断冲击着林九的金光护罩。四周的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多,仿佛有无数东西在泥土下蠕动,在墓碑后窥探。
“小心脚下!”白流苏忽然出声提醒。
众人低头一看,只见脚下的泥土中,不知何时伸出了许多惨白的手臂!那些手臂干枯如柴,指甲乌黑尖长,正试图抓住他们的脚踝!
“是坟茔里的老尸被尸气惊动了!”云中鹤脸色一变。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火神祝融,听吾号令!敕!”林九反应极快,左手掐诀,右手掌心向上,猛地一翻!
呼!
一团赤红色的火焰凭空出现,落在众人脚下的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个火圈!那些伸出的手臂一碰到火焰,立刻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冒起黑烟,如同受惊的蛇般迅速缩回了泥土之中。
“师父,您什么时候学会放火了?”王文才惊讶道。
“五行基础,火克阴邪而已。”林九收回手掌,火焰也随之熄灭。他看向前方,眉头紧锁,“此地尸气怨气太重,惊扰了无数亡魂。云道友,那将军墓还有多远?”
云中鹤看着剧烈跳动的罗盘指针:“就在前面那片山坳里!尸气最浓之处!”
众人加快脚步,穿过一片密集的坟丘,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山坳,三面环着低矮的山丘。山坳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用青黑色条石垒砌而成的古墓!墓门高大,由两块厚重的石板构成,上面雕刻着模糊的兽纹,但已经风化得厉害。墓门两侧,还立着两尊残缺的石兽,依稀能看出是麒麟的模样,只是面目狰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古墓本身,而是墓前的情景!
只见墓门前方圆数十丈的空地上,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被鲜血浸染过无数次!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和焦糊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片暗红色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插着无数根手臂粗细的木桩!木桩顶端削尖,如同无数指向天空的利齿!许多木桩上,还残留着暗黑色的、干涸的血迹和破碎的布片!
而在这些木桩环绕的中心,靠近墓门的位置,赫然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似乎堆积着厚厚的灰烬,隐约可见一些未燃尽的碎骨!
“这…这是…”李秋生声音发颤,“万人坑?”
“不是万人坑。”云中鹤脸色铁青,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这是‘聚阴桩’和‘焚尸坑’!是邪道炼尸的邪阵!”
他指着那些木桩:“这些木桩,用的是百年以上的槐木,本就属阴。削尖后,以秘法浸泡过尸油和污血,深插入地,形成‘聚阴桩阵’,能强行抽取地脉阴气和方圆百里的怨气,汇聚于此!”
他又指向那个深坑:“那是‘焚尸坑’!将大量尸骸,尤其是横死、含怨而死的尸骸投入其中焚烧!焚烧产生的怨煞之气,混合着聚阴桩汇聚的阴气怨气,如同养料一般,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墓穴深处的那具铜甲尸!难怪尸气如此之盛!难怪云道友会感应到生人阳气!这是在用活人的怨气、死人的阴煞,养一头绝世凶物!”
林九和白流苏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眼前这景象,比他们预想的还要邪恶百倍!这已不是简单的僵尸作祟,而是有妖道在此,以无数生灵的怨念为食,炼制一具可怕的尸魔!
“看那里!”白流苏忽然指向墓门上方。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墓门上方那块巨大的青石额枋上,刻着几个模糊的古篆大字。虽然历经风雨侵蚀,但依旧能辨认出来:
“敕封征西大将军,独孤雄之墓!”
“独孤雄?”云中鹤皱眉思索,“前朝末年,确有一位独孤雄将军,骁勇善战,镇守西域,后因朝廷猜忌,被召回途中暴毙…原来葬在了这里!他的墓穴,竟成了妖道炼尸的巢穴!”
“不管他是谁,此等邪阵,必须毁去!”林九眼中寒光闪烁,“那妖道,也必须揪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紧盯着墓门的白流苏忽然低喝一声:“小心!有东西出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那厚重的墓门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嘎吱…嘎吱吱…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里面缓缓推动着石门!
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冰冷刺骨、带着浓郁血腥和金属锈蚀味道的恐怖尸气,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从墓门缝隙中汹涌而出!瞬间冲散了林九布下的金光护罩!
“嗬——!”
一声低沉、沙哑,仿佛金铁摩擦般的嘶吼,穿透厚重的石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月光下,那两扇沉重的青黑色墓门,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内部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一只覆盖着暗青色、布满铜锈的金属臂甲的巨大手掌,猛地从缝隙中探出,五指如钩,狠狠地抓在了冰冷的石门之上!
碎石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