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清晨,薄雾未散,带着纸灰和露水混合的凉意。昨夜饱食的酒肉暖意早已褪去,只余空盘冷盏和宿醉后的隐隐头痛。李秋生揉着太阳穴,打着哈欠推开房门,正看见师父林九站在院中老槐树下,手里捏着那片墨绿色的蛇鳞,对着初升的日头凝神细看。
晨光熹微,穿透薄雾,落在鳞片上。边缘的焦黑痕迹依旧刺眼,那是五雷正法留下的烙印。林九的指尖缓缓摩挲着鳞片靠近中心的位置,那里,在阳光的斜射下,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鳞片天然纹路融为一体的印记,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扭曲的、如同黑色莲花般的烙印!线条诡异,透着一股阴邪之气,绝非天然形成,更像某种秘传的符咒被强行烙下。
“师父,您看什么呢?”李秋生凑过去,好奇地伸着脖子。
林九没说话,只是将鳞片递到他眼前,手指精准地点在那个黑色莲花烙印上。
“咦?这…这是个花?黑色的莲花?”李秋生眯起眼,辨认了半天,“谁给烙上去的?看着就邪门!”
“不是寻常烙印,”白流苏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中,目光落在鳞片的印记上,离火玉心剑在鞘中发出细微的嗡鸣,“是‘黑莲烙魂咒’,东密邪僧惯用的歹毒手段!以阴火邪法强行烙入生灵体内,既是标记,更是折磨,能缓慢侵蚀神魂,使其痛苦不堪,最终沦为施术者的傀儡或养料。”
“东密邪僧?”李秋生倒吸一口凉气,“又是那些秃驴搞的鬼?”
林九收回鳞片,眼神锐利如鹰隼:“莲花…东密邪僧常以黑莲为记。这烙印的手法阴毒狠辣,与中原道佛迥异,确是他们的路数。”他心中疑云更重,柳树镇之事,竟牵扯到了远在西北或藏地的东密邪僧?他们与那九菊妖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转身走向义庄的偏房,那里临时设了一个香案,上面供奉着三清神像,下方则小心地摆放着几样东西:一块最大的黑陶罐碎片,边缘焦黑,布满裂纹;几枚刻满扭曲符文的黑色骨符;还有一小撮深紫色的“引魂砂”。这些都是从蛇窟白骨祭坛带回来的关键证物。
“秋生,取无根水、朱砂、雄黄粉来。”林九沉声吩咐。
“是,师父!”李秋生不敢怠慢,立刻跑去准备。
很快,东西备齐。林九净手焚香,口中默诵净心神咒。他以指为笔,蘸取混合了雄黄粉的朱砂,在盛满无根水的铜盆边缘快速画下一圈复杂的符咒。符光一闪,盆中清水微微荡漾,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林九拿起那块最大的黑陶罐碎片,小心地将其浸入符水之中。
嗤——!
碎片一入水,立刻冒起一股细小的黑烟,发出轻微的腐蚀声。盆中清澈的符水瞬间变得浑浊,如同滴入了墨汁,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硫磺、香灰和血腥的邪异气息弥漫开来,其中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梵唱低吟!
林九凝神屏息,双手掐诀,对着铜盆虚空一指:“天地清明,邪祟显形!敕!”
嗡!
铜盆中的符水剧烈震荡起来!浑浊的水面如同煮沸般翻滚,一个个细小的气泡破裂,释放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渐渐地,浑浊的水中,开始浮现出一些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画面碎片:
……一个穿着锦缎长衫、面容模糊但气质阴鸷的中年男子,或许是柳正元?,正对着一个身着暗红色袈裟、身形枯瘦、面容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僧人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那僧人的袖口处,隐约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面似乎缠绕着几圈乌黑的念珠……
……白骨累累的祭坛初具雏形,枯瘦僧人手持一柄刻满扭曲梵文的骨刀,正在一块黑色骨符上专注地刻画着,骨刀划过骨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幽暗的地穴深处,一个巨大的黑陶罐被放置在涌动着阴气的泉眼之上,罐口封着厚厚的黑色蜡状物,蜡上似乎还用鲜血画着一个微缩的黑莲图案……
……画面猛地一闪,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隐约可见一个女子凄厉绝望的面容,莫不是柳婉娘?,以及一只带着墨绿鳞片、狠狠抓向枯瘦僧人的利爪!僧人仓皇后退,宽大的袈裟袖袍被撕裂,露出手臂上一块狰狞的、如同黑色莲花烙印的疤痕!那疤痕与蛇鳞上的烙印,如出一辙!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符水中的黑气耗尽,水面恢复平静,只剩下浑浊的污水和那块静静躺在盆底的碎片。
“黑袍僧人!手臂上有黑莲烙印!”李秋生看得心惊肉跳,失声叫道,“就是他!给那蛇妖烙的印!”
“噬魂刻刀!东密邪僧的‘镇魂骨刃’!”白流苏俏脸含霜,认出了僧人手中的工具,“以高僧遗骨或凶兽骨炼制,刻入邪咒,专用于禁锢、折磨生魂!果然是东密邪僧的手笔!”
林九盯着那盆污水,眼神冰冷。虽然画面模糊,但足以证实。柳正元勾结的正是远道而来的东密邪僧!这些邪僧,利用柳婉娘的滔天怨气和妖力,结合柳树镇的地脉阴气,炼制那黑陶邪罐。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件邪器那么简单。引魂砂、噬魂骨符、白骨祭坛…这更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轨,或是培育需要巨量生魂和怨气滋养的邪物!
“师父,那骨符和引魂砂…”王文才和张晓光也围了过来,看着香案上那几枚散发着阴寒气息的骨符和深紫色砂砾。
林九拿起一枚骨符,入手冰凉刺骨,上面的符文扭曲怪异,透着浓浓的邪气,细看之下,竟是变异的梵文。“这骨符的炼制手法,是东密邪僧的‘引魂骨咒’,融合了藏地密宗某些禁术与邪法,专门用来牵引、禁锢生魂,使其无法往生,沦为邪力源泉。至于这引魂砂…”他捻起一小撮深紫色砂砾,“也非中原之物,是用藏地特有的‘阴魄石’研磨,混合了尸油、怨念结晶炼制而成,是布置大型‘聚魂引煞阵’的核心材料。”
他放下骨符,目光扫过三个徒弟:“东密邪僧在此布下邪阵,利用柳婉娘的怨气妖力,炼制邪罐,其背后所图,恐怕不小。引魂砂、噬魂骨符、白骨祭坛…这规模,绝非一人一时之功。他们在西北边陲,或许有更大的图谋。”
“必须尽快找到这邪僧的下落!”林九斩钉截铁,“柳正元是关键!找到他,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揪出这伙邪僧!”
“师父,柳正元几十年前就离开柳树镇了,听说去京城做了官,后来…后来就没了音讯。”王文才挠头道,“这大海捞针的,怎么找啊?”
“去衙门。”林九当机立断,“青牛镇虽小,但户籍卷宗应该还在。查柳正元当年的调任文书,看他最后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青牛镇的衙门坐落在镇子西头,是一座有些年头的青砖院落。守门的衙役认得林九,连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留着山羊胡的钱师爷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将林九一行人让进偏厅。
“九叔!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快请进!”
“钱师爷,叨扰了。”林九拱了拱手,开门见山,“贫道此来,是想查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关于本镇一位举人,柳正元。”
“柳正元?”钱师爷捋着山羊胡,眯起眼睛回忆,“哦…您说的是那位柳举人啊!我记得…他是天佑三年中的举,后来…后来好像是天佑五年还是六年,被吏部选官,外放为官去了。”
“可知去了何处任职?”林九追问。
钱师爷皱着眉:“这个…年头太久,卷宗恐怕…容我想想…好像…好像是去了西北边陲?一个叫什么…‘黑沙堡’的地方?对!就是黑沙堡!那地方苦寒得很,靠近羌胡地界,是个戍边的军堡,设了个巡检司,柳举人当年就是去那里当了个从七品的巡检。”
“黑沙堡巡检?”林九和白流苏对视一眼。西北边陲,胡汉杂处,正是东密邪僧活动频繁的区域!
“那他后来呢?是死在任上,还是调任他处?”
钱师爷摇摇头,叹了口气:“唉,九叔您有所不知。那黑沙堡,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天佑七年还是八年,那边闹了场大瘟疫,据说死了不少人,连驻守的官兵都折损大半。柳巡检…好像就是在那场瘟疫里…殉职了。尸骨都没能运回来,就地埋在了黑沙堡外的乱葬岗。衙门里应该还存着当年报丧的文书和吏部的批回。”
“死了?瘟疫死的?”李秋生忍不住插嘴。
“文书上…是这么记载的。”钱师爷点点头,“当时兵荒马乱,消息传回来也是语焉不详。只说是突发恶疾,高烧不退,浑身溃烂…没几天人就没了。”
瘟疫?突发恶疾?浑身溃烂?林九心中冷笑。这死法,听起来怎么那么像…中了东密邪僧的某种阴毒咒术?
“钱师爷,能否劳烦您,将当年关于柳正元调任、赴任以及…殉职的相关卷宗,借贫道一阅?”林九客气地问道,同时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滑出一小块碎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钱师爷眼睛一亮,脸上笑容更盛:“咳…九叔您德高望重,又是为了查清旧事,想必无妨。您稍等!”他麻利地收起银子,起身快步朝库房走去。
不多时,钱师爷抱着几本落满灰尘的册子回来了。
林九和白流苏立刻仔细翻阅。委任文书上,柳正元的调任地点正是“陇西道,凉州府,黑沙堡巡检司”。那份报丧文书抄件则写得极其简略潦草:“…巡检柳正元,于天佑七年十月初三,突发恶疾,高热谵妄,体生毒疮,溃烂流脓…延医无效,于十月初七丑时身故…疑为时疫…尸身腐坏甚速,恐生瘟变,已就地深埋…”
“十月初七丑时…”林九看着这个死亡时间。丑时,阴气最盛!
“尸身腐坏甚速…”白流苏轻声念着,“寻常瘟疫,尸身腐败虽快,也不至于短短四日就‘腐坏甚速’,需要‘就地深埋’以防瘟变。这更像是…中了某种至阴至邪的毒咒,肉身被邪力急速侵蚀败坏所致。”
林九点点头,目光落在文书末尾一个模糊的签押印章上。印章的图案已经有些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变体的、如同莲花般的印记!
“莲花印!”李秋生也看到了。
“看来,柳正元的死,绝非瘟疫。”林九合上册子,心中了然。柳正元很可能是被东密邪僧当成了炼制邪器的工具或试验品,最终死在了邪术反噬之下。而邪僧,则利用他的死,掩盖了踪迹。
“钱师爷,多谢了。”林九将册子递还,又塞过去一小块碎银。
离开衙门,日头偏西。街道上行人匆匆,战争的阴云笼罩。
“师父,现在怎么办?去那个黑沙堡?”王文才问道,“可那地方在西北边陲,听说正闹羌胡,乱得很!”
“黑沙堡肯定要去。”林九沉声道,“东密邪僧很可能就藏身在那里,或在那附近活动。但去之前,我们需要更多的准备,也需要…查清一件事。”
“什么事?”三个徒弟齐声问。
“柳婉娘。”林九的目光投向镇子西北角,“她化为蛇妖,盘踞柳树镇几十年,怨气冲天。但她的尸骨…或者说,她生前遇害之地,或许还残留着重要的线索。尤其是…她提到柳正元‘杀妻灭女’,那她的女儿呢?尸骨又在何处?”
“师父,您的意思是…去柳家老宅?”张晓光反应最快。
“嗯。”林九点头,“柳正元赴任前,柳家宅院据说就荒废了。几十年来无人敢靠近,都说里面闹鬼。或许,那里才是所有怨念的源头。”
“闹鬼?”李秋生缩了缩脖子,“师父,大白天的…应该没事吧?”
“白天阳气盛,阴秽之物不易显形,正是探查的好时机。”林九说着,脚步一转,径直朝着镇子西北角,那片荒废了几十年的柳家老宅走去。
柳家老宅位于镇子最偏僻的角落,紧邻乱葬岗。高高的院墙早已坍塌大半,露出里面丛生的荒草和枯树。腐朽的大门斜挂着,被风吹过,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一股浓郁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林九站在坍塌的院墙外,默运茅山“望气术”,只见整个宅院上空,笼罩着一层稀薄却极其粘稠的灰黑色怨气,而在宅院深处某处,怨气更是浓郁得如同墨汁,隐隐透出猩红!
“好重的怨气!”白流苏也感应到了,离火玉心剑嗡鸣更甚。
“跟紧我。”林九沉声道,率先从缺口处走了进去。
院内荒草丛生,碎石遍地。循着怨气最浓郁的方向,林九带着众人穿过荒芜的前院,来到后花园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八角亭子前。那股如同实质般的怨气源头,正是来自亭子地下!
“在地下!”林九蹲下身,捻起一点暗红色的泥土。
李秋生三人立刻取出工具,小心挖掘。泥土松软,挖了不到一尺深,便碰到一个腐朽的木匣子,被锈蚀的铁锁锁着。
林九剑尖紫电一闪,铁锁应声而断。他深吸一口气,用剑鞘挑开了匣盖。
一股浓烈的腥腐气味弥漫开来!匣子里,是一堆散乱的、纤细的孩童白骨!旁边散落着破烂的孩童衣物和一个腐朽的拨浪鼓。而在骸骨的头颅天灵盖上,赫然插着一枚三寸长的、通体漆黑的钉子!钉子样式古朴,上面刻满了细密的、与白骨祭坛上骨符同源的扭曲梵文!
“锁魂钉!”白流苏失声惊呼,俏脸煞白!
林九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这是东密邪僧最歹毒的法器之一——“锁魂钉”!打入活人天灵,可将其魂魄生生锁在尸身之内,承受无边痛苦,永世不得超生!是炼制“怨童傀儡”或供养邪神最残忍的手段!
柳正元!他竟让东密邪僧用如此歹毒的邪术,将自己年幼的女儿活活钉死,锁魂于尸骨之中!难怪柳婉娘怨气滔天!
“畜生!”李秋生气得浑身发抖。
林九强压怒火,目光死死盯着那枚锁魂钉。钉尾处,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黑莲烙印,赫然在目!与蛇鳞上、符水中显影的僧人手臂烙印,一模一样!
东密邪僧!又是他!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那枚插在孩童头骨上的锁魂钉,猛地一震!一股浓郁到极点的怨毒黑气,如同喷发的火山,轰然从钉孔中爆发出来!黑气在空中瞬间凝聚成一个模糊的、穿着破烂红袄的小女孩虚影!她双目赤红,没有瞳孔,只有无尽的怨毒和痛苦,张开漆黑的小嘴,发出一声无声却直刺灵魂的尖啸!
轰!
强大的怨气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向离得最近的李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