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在民宿简单送别了林穗宁和楼听松后,何明远跟着邹景明、陆云深一行返回黑水村项目部。
昨晚陆云深在邹景明房间谈了许久,两人在车上都掩不住倦意,闭目养神。何明远坐在副驾驶,默默地看着手机上的期货行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突然,邹景明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褚世安”。他立刻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接通电话:“世安书记,您好!”
车厢里很安静,但何明远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内容,只听到邹景明不断地应着“是”、“好的”、“明白”、“您放心”。
通话结束,邹景明立刻对司机吩咐:“小王,调头,不去项目部了,直接去县政府!” 他揉了揉眉心,快速对陆云深和何明远解释道:“世安书记和刘总下午要飞北京,明天集团总部要召开项目投决会。世安书记已经和县里的岑竞流县长联系好了,两个小时后,县政府将召集生态环境局、自然资源局等相关部门开会,必须最终敲定生态修复项目的具体方案。下午三点前,必须把明确的方案传给世安书记,供明天总部会议使用。时间非常紧!”
陆云深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为难和紧张的神色:“景明总,生态修复项目之前的对接联系一直是赵世钧副经理负责的,我……我对这个项目的具体细节和卡点,不是很熟悉啊……”
“不熟悉?”邹景明的眉头瞬间拧紧,声音里压着火气,“你作为项目经理,‘不熟悉’是什么意思?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陆云深硬着头皮解释:“项目中有一批中心污水站的建设,涉及到征地和报建。一方面,县政府希望我们出资,并以我们西矿的名义申报立项,甚至部分土地都已经按我们的名义拍下了。但另一方面,这类市政环保设施的巨大投入,严格来说不符合我们集团的主营业务投资范围,属于非主业投资,走我们的审批流程根本通不过,拿不出这笔钱。可如果完全以地方政府的名义建设,我们又没有任何合规的理由支出这笔巨额资金。这个问题……之前赵世钧具体是怎么协调推进的,最终的解决方案是什么,我不太清楚。还有……”
“行了!”邹景明不耐烦地打断他,总结道,“说白了,就是生态修复项目的部分建设内容,不符合集团现行的投资规程,钱出不去!对吧?”
“是……是这个意思。”陆云深讷讷道,又补充了一个难题,“还有……据了解,县里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之间有些……有些工作上的矛盾,在对我们项目的支持力度和方式上,意见也不完全一致。这层关系……也比较难处理。”他将人际关系也视为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邹景明脸色愈发阴沉,目光扫向副驾驶:“何明远!这个项目你也参与了部分技术跟进,你了解多少?有什么想法?”
何明远转过身,思路清晰地说道:“邹总,矿业开发本身就必须配套建设环境保护设施,这是法定义务。现在的问题在于,县里希望我们承担的生态修复范围,可能超出了法定的采矿影响区,带有帮助地方‘还历史环保旧账’和打造政绩工程的色彩。”
他话锋一转,提出解决方案:“我认为,我们可以就此与县政府深入沟通。请县政府给我们集团出具一份正式的、具有约束力的书面承诺函。函中需要明确两点:第一,承认此次生态修复投入包含了为地方偿还历史环境欠账的成分,感谢西矿集团的担当;第二,承诺在未来铜山县其他矿产资源的勘探开发权招标中,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授予西矿集团,以此作为对集团此次额外投入的补偿和回报。这样,我们就能为这笔‘非主业’投资找到一个符合商业逻辑和集团利益的‘说法’,上报集团时也更容易通过。”
“至于县领导之间的关系,”何明远语气平静却笃定,“那是地方内部的政务。我们作为中央企业,是投资者,是来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的,不是来掺和地方政治、选边站队的。我们只需要坚持‘项目合规、利益共赢’的原则,与县政府这个整体打交道即可。他们的内部差异,不应成为影响项目推进的决定性因素。”
他一口气说完,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嗯。”邹景明听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但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陆云深张了张嘴,想反驳何明远的想法过于理想化,但一时又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他谨小慎微的性格,总是让他首先看到困难和风险,而非如何去破解,导致他对问题的剖析往往停留在表面,无法深入核心。
“明远,”邹景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在养神,声音却清晰地传来,“等会儿到了县里开会,你想到什么,就大胆地说,不要有顾虑。”他心里清楚,在谈判桌上,代表的是西矿集团的利益,必须据理力争,寸土不让,展现央企的底气与实力;而在饭桌私下场合,则要低调谦逊,尊重每一位地方领导。他感觉陆云深恰恰把这两者的场合和要求搞反了。
邹景明内心很矛盾。他认可陆云深对他的忠诚和顺从,但其能力和魄力确实不足。他也欣赏何明远的机敏和才干,但何明远是否对他个人忠诚?尚未经过考验。两者权衡,他目前还不会放弃易于掌控的陆云深,但仍希望有朝一日能真正收服何明远这匹有能力的“野马”。
“云深啊,”邹景明放缓语气,既是点拨也是安慰,他知道陆云深此刻必然紧张,“不能因为你工作忙,把任务分给副职分管,自己就当甩手掌柜,不闻不问了。一把手,必须时刻掌握全局动态!这次幸好明远工作细致,帮你补上了信息缺口。以后要注意。”他深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驭下之道。
“是,景明总,是我工作没做到位,辜负您的期望了。”陆云深听到这带着关怀的批评,心中反而一定,连忙表态。
何明远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不由想起昨晚财宝老师的冷水,暗自感慨:有能力的人,领导自然会让你多干活、扛重担,但这并不意味着有好事、有肥缺时会优先想到你。
“无所谓,”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的工作,无非是磨砺心性的道场。真正的未来,终究要靠自己开创。反正目前也不缺钱,钱少就省着点花。埋头做好我的期货交易,那才是能让我真正‘逆天改命’的战场。”
县政府的会议基本上按照何明远预设的思路推进,各方经过磋商,初步认同了“优先获取未来矿权”作为补偿的思路,同意就此形成书面材料。(会议技术性细节略过)
会后,邹景明直接乘车返回市里。陆云深通知项目部的车来接他和何明远返回黑水村。
或许是因为会议开得还算顺利,陆云深的心情明显好转,在回去的车上,他对何明远说:“明远啊,你还年轻,有能力,又有领导赏识,前途不可限量啊。”
何明远立刻谦逊地回应:“陆总,您过奖了。我哪有什么大能力,只是碰巧这几件事都在我的工作职责范围内,了解的稍微多一点。我不过是按照您和邹总的要求,尽力把本职工作做好而已。一切都是平台给的机会。”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这番回答让陆云深非常受用,至少何明远不像之前的赵世钧,处处与他明争暗斗,锋芒毕露。
“我能有今天,全靠景明总一路提携。”陆云深感慨道,时刻不忘表明忠心,“从我刚进公司起,他就手把手教我,给了我很多机会。没有景明总,就没有我的今天。”尤其是想到刚才邹景明生气后还出言安慰,他更是感激涕零。
然而,何明远对陆云深这番话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他眼中,邹景明更像是一个“奇货可居”的吕不韦,擅长用各种小恩小惠、职位许诺来收买人心,然后再到更高领导面前标榜自己善于培养队伍、深得人心。但如果真让邹景明自己独当一面、处理复杂局面,其真实能力恐怕堪忧。——这些尖锐的判断,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财宝老师对他的现实主义教导。
财宝曾一针见血地告诉他: “当一个人开始不停地跟你讲感情,往往意味着他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感情牌可打。” “当一个人主动跟你谈利益,他大概率是个拥有资源的资本家,相信利益是最好的纽带。” “当一个人强调忠诚,意味着他手握实权,并且需要你的效忠来巩固他的权力。” “最理想的组合是:你和一无所有的人讲感情,他可能为你豁出一切;你和资本家谈巨大的共同利益,他能把你当亲兄弟;你向掌权者奉献忠诚,就能成为他的‘自己人’。”
何明远对财宝老师充满感激。期货市场是零和博弈,是财富的再分配,其冷酷规则恰恰是真实社会的极端缩影。他深深记住老师的告诫:当你身处社会底层时,千万不要轻易被廉价的“情绪价值”所感动,那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要时刻保持清醒,看清真正的价值所在和利益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