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推演成了夜间的定例,白日的账房生活却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是林晏清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不变的日常底下,有些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她能接触到的文书范围似乎又拓宽了一层。除了固有的账目和零散情报,一些看似与账房无关的卷宗也开始被送来——例如工部某些工程的物料清单、兵部淘汰旧军械的处置记录、甚至还有几份年代久远的地方志抄本。送来的人只说“王爷吩咐,请晏先生一并归档整理”。
林晏清心领神会。这哪里是归档整理,分明是借着由头,让她能看到更多看似不相干、实则可能隐藏着线索的信息。她依旧沉默地接收,然后像海绵一样,将这些信息吸纳、归类,与自己脑中那幅日益庞大的关系图谱进行交叉验证。
她发现,那幅图谱上的某些线条,开始与夜间的沙盘推演隐隐呼应。例如,工部清单里一批看似寻常的筑路石材,其采石地点恰好靠近沙盘上一条她与萧煜反复推敲过的、可能被敌军利用的小道。又比如,兵部处置的旧军械中,有一批弩机的型号,与北燕部落近年来偏好使用的某种战术极为契合。
这些发现让她心惊。白日的文书工作和夜间的战略推演,竟以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连接了起来。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计算者,更像是一个在庞杂信息中挖掘金矿的矿工,而萧煜,则是那个知道矿脉大致方向、并不断给她提供工具和线索的人。
她变得更加谨慎。在处理这些文书时,更加注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和推断过程。所有的联想和推测,只记录在那本绝不敢示人的“日志”里,用的依旧是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和缩写。
与王府其他人的交集也多了些。赵先生如今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遇到疑难杂症必来请教。小五更是成了她的小跟班,眼里崇拜的光几乎要溢出来。连厨房的张妈,见她次数多了,也会拉着她说几句闲话,抱怨一下今冬菜价又涨了,或者哪家的管事又克扣了底下人的用度。
这些看似无用的闲聊,林晏清也会默默记下。菜价波动可能反映民生甚至漕运状况,管事克扣或许牵扯到府内的人事管理和资源分配。在她眼里,一切信息皆有价值,只是需要放在合适的框架内解读。
萧煜白日里依旧少见。但每次出现,哪怕只是远远一眼,林晏清都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意味似乎更重了些。那不再是单纯的观察,更像是一种评估,评估她这把意外得来的“刀”,是否足够锋利,又是否足够…可控。
夜间的推演依旧持续。两人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往往她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算到了关键处;他手指在某处一点,她便能迅速领会他引入的新变量或战术意图。沙盘上的交锋越来越激烈,推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推演到激烈处,她会忘记身份尊卑,据理力争,手指几乎要点到沙盘上的模型。萧煜有时会冷声驳回,有时则会沉默片刻,然后采纳她的意见。那种思维碰撞、最终找到最优解的感觉,让她体验到一种久违的、纯粹智力上的愉悦和满足。
这夜,推演的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守城战。计算伤亡和物资消耗时,数字冰冷得让人窒息。林晏清报出一串数字后,书房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炭火噼啪作响。
萧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些数字背后,皆是活生生的人。”
林晏清一怔,抬头看他。他正看着沙盘上那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模型,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神深邃,看不到底。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是。所以…才要算得更准些。少死一个,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轻,却像锤子一样落在寂静里。
萧煜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直地看向她。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林晏清心头狂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是不是又说错话了?这话对于一个“账房先生”来说,是否太过…逾越?
良久,她听到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硬:“继续。计算伤员安置所需的药材和营帐。”
“是。”林晏清压下心头的悸动,重新投入到计算中,只是指尖微微有些发颤。
自那日后,她感觉萧煜看她的眼神,又有些不同了。少了几分纯粹的评估,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探究。推演间隙,他偶尔会问及一些看似无关的问题。
“你家乡…南边冬天也这般冷么?”
“寻常书生,似乎少有如你这般精通算学推演之人。”
问题都问得随意,她却每次都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将早已准备好的、关于“落难书生”身份的说辞,小心翼翼地包装起来回答,不敢有丝毫漏洞。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一边竭力展现着价值,一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最大的秘密。夜间推演时的思维碰撞越精彩,白日的伪装就显得越发艰难。
这日白天,她正在核对一批新送来的舆图副本,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她走到窗边,只见几个仆役正抬着一个沉重的箱笼走过,看方向似是往王府库房而去。箱笼似乎没捆结实,路过门槛时颠簸了一下,箱盖震开一条缝,里面露出的竟是几套崭新的女子衣裙,料子看着颇为华贵,颜色鲜艳。
“快合上!仔细些!这可是王爷吩咐给…”一个管事模样的连忙低声呵斥,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
林晏清心中微微一动。王爷吩咐给…?给谁?王府中并无女眷,萧煜也未曾婚配…这倒是件稀奇事。她默默记下这个细节,并未深思,只当是王府寻常事务。
然而夜深人静,当她摊开本子,想记录今日所见所闻时,笔尖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白日那惊鸿一瞥的鲜艳衣裙,夜里沙盘上冰冷的厮杀,王爷那探究的眼神,还有自己那越来越难以维系的伪装…种种画面在脑中交织。
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每日埋首于这些阴谋算计、兵戈推演之中,如履薄冰地扮演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身份。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只是为了活下去吗?
可活下去之后呢?
她看着手腕上那个冰冷的、无法取下的手环,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措。
最终,她只在日志上写下寥寥数字:
“迷雾重重,身似飘萍。终日算计,不知归途。”
吹熄灯,黑暗中,她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久久没有动弹。窗外,北风又开始呼啸,仿佛预示着这个冬天,还远远未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