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夜入书房竟成了常例。
通常是在晚膳后不久,秦川便会准时出现在账房门口,一句“王爷有请”,林晏清便知道,今夜又将与那冰冷的沙盘和烧脑的计算为伴。
她已渐渐习惯。会在白日里更快地处理完账房的日常事务,甚至会有意识地留意所有与北境、粮草、兵力相关的零星信息,不管多么细微,都默默记下,以备夜间推演时的不时之需。
书房里总是那般模样。炭火充足,灯盏明亮,巨大的沙盘沉默地占据中央,上面插着各色小旗,代表着敌我双方虚实难辨的兵力部署。萧煜总是比她先到,有时是站在沙盘前沉思,有时是翻阅着手中的军报。见她进来,多是微微颔首,便直接切入正题。
“若敌军分兵三路,一路佯攻黑风峡,一路强渡石滩,另一路绕行百里,奇袭苍云堡后方,该如何应对?”
“粮道被雪封七日,前线存粮仅够三日,后方援军被阻,计将安出?”
“军中疫病突发,非战斗减员已达一成,士气低迷,此时敌大军压境,是战是守?”
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情境一次比一次严峻。林晏清起初还需凝神细思,到后来几乎成了本能反应。她的思维仿佛与沙盘上的山川地貌、兵马车粮融为了一体。指尖划过等高线,便能计算出行军速度与体力消耗;目光扫过补给线长度,便能推演出粮草损耗与安全库存;甚至能根据对方将领过往的行事风格,模拟出几种可能的进攻策略及概率。
她不再需要纸笔,许多复杂计算心算便能完成,语速平稳清晰,条分缕析。偶尔遇到极复杂的情况,才会蹙眉停顿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轻叩,那是她心算到关键处的习惯动作。
萧煜极少打断,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目光锐利地跟随她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或是凝视着她因专注而格外清亮的眼睛。他会在她提出方案后,抛出新的变量,或是从另一个角度提出质疑,将推演推向更深的层次。
有时,两人会对某个策略争执不下。
“此处当固守待援!出击风险太大!”林晏清会难得地提高声调,指尖重重地点在沙盘某处关隘。
“固守便是坐以待毙。狭路相逢,勇者胜。”萧煜的声音则依旧冷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代表奇袭的小旗插上她认为风险极高的位置。
这种时候,书房里的空气会陡然绷紧。但争执归争执,最终总会有一方用更缜密的逻辑或更充分的数据说服另一方,或者,碰撞出一个融合两人思路的、更优的新方案。
推演至深夜成了常态。秦川会悄无声息地进来添一次炭火,换一次灯油,有时还会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羹汤。简单的夜宵,却能及时补充消耗的精力。
林晏清发现,萧煜对数字极其敏感,几乎过耳不忘。她偶尔提及一两个之前推演过的数据,他都能准确复述。而他对于战场态势的那种近乎直觉的洞察力,也常让她暗自心惊。那是一种无法用数据完全量化的、属于真正统帅的才能。
她也在适应他。适应他思考时习惯性负手而立的姿态,适应他提问时微微眯起的眼睛,适应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冷冽松针与淡淡墨香的气息,以及……偶尔,极其偶尔地,在她提出一个精妙计算或意外角度时,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激赏光芒。
那光芒稍纵即逝,却像暗夜中的微星,让她莫名地觉得,这耗神费力的深夜推演,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意义。
这夜,推演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围城打援战术。双方兵力、粮草、地形、天气变量极多,林晏清全神贯注,语速飞快,指尖在沙盘上几乎舞出残影。萧煜的问题也一个接一个,步步紧逼。
终于,一个关键节点的计算卡住了。敌方一支骑兵的抵达时间与城内守军出击的时机如何完美契合,需要极其精准的推算。林晏清蹙紧眉头,脑中飞速运转,却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
“不对…这里还缺一个条件…”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手指抵着额角,试图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
就在这时,一碗温热的羹汤被轻轻推到了她的手边。
她一愣,抬起头。
萧煜不知何时让秦川送来了夜宵。他自己并未动,只是将那碗汤推了过来。他的目光仍落在沙盘上,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声音依旧是平的:“不急。先歇片刻。”
林晏清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又看看他专注的侧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低声道:“多谢王爷。”
捧起汤碗,温热透过瓷壁传到微凉的手指上,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疲惫和焦躁。她小口喝着汤,目光重新落回沙盘,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数字和线路似乎也清晰了些。
忽然,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闪过脑海——敌方将领有黎明前发动攻击的习惯!
“是了!时辰!他们会在寅时末天色最暗时动身,而非辰时!”她豁然开朗,放下汤碗,指尖迅速在沙盘上重新划出一条路线,“如此,便可提前半日设伏!”
萧煜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跟上她的思路:“伏兵需提前一夜出发,隐匿于此处山谷。粮草…”
“粮草只需带足两日干粮,轻装简从!”林晏清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两人再次沉浸到推演之中,之前的阻滞荡然无存。
窗外,寒风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提示着夜色已深。
当最后一个环节推演完毕,沙盘上的局势已然明朗。两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林晏清这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忍不住掩口轻轻打了个小哈欠。打完才觉失礼,忙低下头。
萧煜似乎并未在意,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沙盘,将推演结果记于心中。片刻后,他才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是,王爷。”林晏清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萧煜仍站在沙盘前,单手按在象征苍云堡的那处模型上,眉头微锁,似乎在思索着推演中某个未尽之处。灯影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满是书卷的墙壁上,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沉重如山。
她轻轻带上门,将一室灯火和那孤独的身影关在身后。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中,让她精神一振。抬头望去,竟发现云层散开了一些,几颗寒星在天幕上微弱地闪烁。
她慢慢走回小院,心里异常的平静。那些复杂的推演、冰冷的数字、严峻的局势似乎还留在书房里,而此刻走在星空下的,只是一个有些疲惫,却又莫名觉得…充实的自己。
摊开本子,墨迹在灯下晕开。
“夜复一夜,推演不休。所言皆兵戈,所虑皆江山。王爷心思缜密,尤擅临机决断。今夜得一羹汤,竟觉…竟觉此间寒夜,亦有微温。”
笔尖停顿,最终也未再多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