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天气晴好。林晏清正埋头核对一批新送来的各地粮仓核查记录,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她抬头,看见萧煜负手走了进来,身上还是那件玄色常服,神色平淡,瞧不出什么特别。
赵先生和小五赶忙起身见礼。林晏清也放下笔,跟着行礼。
萧煜随意摆了摆手,目光在账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面画得密密麻麻的墙壁上,看了一会儿,才转向林晏清,语气像是随口一提:“前阵子漕运上的麻烦,还有户部那几个官员调动,闹得沸沸扬扬。你整理的这些东西,倒是有点意思。”
林晏清心里微微一紧,知道这是要考较她了。她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不过分突出:“王爷过奖了。不过是把各处送来的零碎消息归拢一下,试着看看能不能拼出个大概模样,当不得真。”
萧煜走到那面墙前,指了指标注着“漕运延误”和“户部李侍郎调任”的两个节点:“说说看,这儿有什么关联?”
林晏清走近些,看着墙上自己画的那些线条和符号,斟酌着用词:“这事儿乍看是两桩。一桩在河上,一桩在衙门里。可细看时间,漕船卡在洛水湾那阵子,正好是京城里为明年修缮皇陵的款项吵得最凶的时候。”
她手指轻轻划过一条虚线,连接了两个事件点:“管皇陵修缮拨款批复的,恰好是那位李侍郎的门生。而漕运那边卡住的船只里,有好几艘装的都是南方富商捐助的木材石料,那些富商,早年似乎和李侍郎家有些来往。”
萧煜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线条。
林晏清继续道:“后来漕运忽然就通了,卡子的官员换了人。紧接着没几天,李侍郎就被调去管礼器了,明升暗降。补上他缺的那位张大人,倒是和一直主张皇陵修缮应从俭的那几位老大人走得近些。”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这前后脚发生,看着像是一边退了半步,另一边也见好就收。像是…像是两边私下里达成了什么,漕运通了,朝堂上也消停了。倒不一定是多大的阴谋,可能就是某些人想借机揽点好处,或者给对方添点堵,结果闹大了,各自背后的靠山出来掰了掰手腕,最后找了个都能下的台阶。”
萧煜的目光又移到另一个区域,那里标注着更早一些的“盐税争议”和“边军冬衣采购案”:“那这俩呢?一个在南边收税,一个在北边发衣裳,八竿子打不着。”
林晏清想了想,组织着语言:“盐税那边,说是查出了亏空,牵扯了几个地方上的小官。冬衣那边,是说采购的棉布以次充好,惹得军中抱怨。这两件事隔了几个月,看起来是没什么关系。”
她手指点向几个分散的人名和商号名:“但亏空查办过程中,有两个不大起眼的吏员被调去了别处。而供应那次问题棉布的商号,其中一个不怎么露面的合伙人,和那两个吏员调去衙门里的一位主事,是姻亲。”
“再看时间,棉布出事是在盐税风波彻底平息之后。就像…就像是有人趁着查盐税的乱子,把自己人安插到了能捞油水的位置上,结果手脚没弄干净,或者太心急,没多久就在冬衣上出了纰漏。这么一看,两件事或许根子是一样的,都是有人想趁着水浑摸鱼,只是一次成了,一次失了手。”
账房里很安静,只有林晏清平和的声音缓缓叙述着。赵先生和小五听得似懂非懂,却又觉得颇有道理。
萧煜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始终跟着林晏清的手指在那些复杂的线条间移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照你这么说,这朝堂上你来我往,倒像是市井泼皮打架,你推我一下,我绊你一脚,争的都是些蝇头小利?”
林晏清微微低头:“在下不敢妄议朝政。只是觉得,大事往往是由无数小事堆起来的。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把这些零碎东西摆在一起看,有时候就能看出风从哪里起,浪往哪里去。至于争的是什么,是小利还是大局,王爷您慧眼如炬,自然比小人看得清楚透彻。”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自己的观察,又把最终的判断权恭敬地交还给了萧煜。
萧煜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林晏清身上。这次打量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些,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总是低眉顺目、却在不知不觉间将诸多纷乱线索捋得清清楚楚的年轻“文书”。
阳光透过窗户,照得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神情恭顺,眼神却清亮坦荡。
“风起于青萍之末…”萧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他不再看那图谱,转身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墙上的东西,看好了。别让外人瞧见。”
“是,王爷。”林晏清恭敬应道。
直到萧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账房里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赵先生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凑过来小声道:“晏先生,您可真敢说啊…”
林晏清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网。
她只是将蛛丝马迹指给他看,至于背后究竟是哪些庞然大物在角力,又所图为何,那不是她该触碰的领域。
但至少,她似乎又通过了一次无形的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