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中的礁石，被一缕微光缓缓照亮。
萧夜珩是被一种陌生而久违的感觉唤醒的。
不是那蚀骨灼心的剧痛，不是那冰火交织的煎熬，也不是那经脉欲裂的鼓胀感。
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虚弱。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初时有些模糊，适应了内室柔和的光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顶承尘。
阳光透过窗棂，在空气中投下细小的光柱，静谧而安宁。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
没有预料中那撕扯经脉的刺痛，只有一种大病初愈后的酸软无力。
他微微侧头，感受着身体内部。
那纠缠了他三年、每逢发作便将他拖入无边地狱的“碧落黄泉”，此刻竟然如同被驯服的凶兽，蛰伏在深处，虽然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那肆虐的爪牙却被暂时收敛了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流淌过他干涸僵硬的四肢百骸。
三年了。
自从中了这“碧落黄泉”之毒，每一次毒发后的苏醒，都伴随着更深的疲惫和更沉重的绝望。他早已习惯了在痛苦中挣扎，在煎熬中苟延残喘。
可这一次，不一样。
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近乎“舒适”的虚弱。
这感觉太过陌生，以至于让他有一瞬间的怔忡和难以置信。
是谁？
是谁将他从这次远比以往凶险的毒发中拉了回来？甚至……似乎还让他的身体状态，比毒发前更好了一丝？
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李院判无奈的叹息……众人惊恐的眼神……那双坚定清澈、一次次迎向他暴戾目光的眸子……苦涩的药汁……唇齿间弥漫开的血腥气……还有……那短暂却清晰的腾空感，和一个坚实得令人愕然的……怀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转向了床榻边。
然后，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就在他的床边，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是陆晚吟。
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显示出极度的疲惫。平日里那双灵动狡黠或冷静专注的眸子紧闭着，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睡得毫无防备。
她的右手随意地垂落在身侧，上面包裹着厚厚的、已经被污浊的血迹和药渍浸染的纱布，看起来狼狈又刺眼。
而她的左手，则垫在脸颊下，几缕散落的青丝沾在她微干的唇边，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微拂动。
她就这样，毫无形象地、疲惫至极地，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像一只历经风雨、终于找到栖息之地便立刻陷入沉睡的倦鸟。
萧夜珩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久久地落在她的身上，以及那只受伤的手上。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他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是她，在众人质疑声中，掷地有声地立下“陪葬”的军令状。
是她，顶着李院判的反对和他的暴怒，强行施针用药。
是她，在他火毒攻心、意识混乱时，被他狠狠咬伤了手指，却只是平静地说“他并非有意”，然后忍着剧痛，继续将那碗可能混入了她鲜血的药汁，一口一口喂他服下。
是她，在他经脉冲突、即将坠床的千钧一发之际，用那种惊世骇俗的、“公主抱”的方式，将他稳稳地“捞”了回来。
也是她，在这漫长而凶险的后半夜，不眠不休，一次次调整针法，为他擦拭降温，死死守着他，直到他病情稳定，而她自己，却累得直接倒在了这里。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触感，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汹涌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洪流，狠狠地冲击着他冰封多年的心防。
愧疚、震惊、感激、困惑、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交织，几乎让他窒息。
他从未想过，这个被他视为耻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玷污”了他的女人，这个他一度认为别有用心的尚书府弃女，竟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以王妃之尊，立下陪葬毒誓。
以女子之身，行惊世骇俗之举。
以医者之心，承咬伤之痛，尽彻夜之责。
她图什么？
真的仅仅是为了那一纸和离书，换取自由吗？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却让他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受伤的手上。那厚厚的纱布，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他昨夜的失控和暴戾。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狠狠地扎了他一下。
他几乎能想象出，银针刺破皮肉，鲜血涌出时，她该有多痛。而她，竟然就那么忍了下来，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
这个女人……
萧夜珩的指尖，在锦被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有一种冲动，想要做点什么，比如……替她拢一拢散落的发丝，或者……查看一下她手上的伤。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有什么立场这么做？
是他咬伤了她。
是他一次次将她置于险地。
是他，一直以来，都用最恶劣的态度对待她。
现在又摆出这副关心的姿态，未免太过可笑和虚伪。
他只能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阳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看着她因极度疲惫而深沉的睡颜，看着她那包裹着刺眼纱布的手……
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两人交错起伏的呼吸声。
他醒来的动静，似乎并未惊扰到她。她睡得那么沉，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时间。
外间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是墨影端着新的汤药进来查看情况。
当他看到床上已然苏醒、正静静凝视着床边王妃的王爷时，墨影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王爷！您醒了！”
他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还是惊动了沉睡中的陆晚吟。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眉头微蹙，似乎极不情愿地从深沉的睡眠中被拉扯出来。
萧夜珩看到她即将醒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闭上了眼睛，重新调整呼吸，装作依旧在沉睡的样子。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
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或许，是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让他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