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寂静持续了足足三息之久。
落针可闻的大殿内，只有烛火摇曳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几乎屏住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那个月白色的身影上，带着未散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她方才那番“草木演说”，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但那份渊博、那份从容、那份将寻常事物点石成金般的洞察力，却像一股清流，冲刷着他们固有的认知。
这绝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好！”
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彩打破了沉寂。
是皇帝。
他抚掌而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好一个‘一果浑身是宝’！祁王妃见识广博，心思奇巧，于细微处见真知，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皇帝金口一开，定下了基调。
殿内瞬间活络过来，各种赞叹、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陛下所言极是！王妃真乃奇女子！”
“是啊，听王妃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没想到这小小花草，竟有如此多的门道……”
皇后面上的笑容依旧端庄，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她轻轻颔首：“王妃确实……与众不同。本宫也受益匪浅。”
陆晚吟微微躬身：“陛下、娘娘谬赞了。”
她宠辱不惊，转身欲回席位。
“且慢。”
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陆晚吟脚步顿住，回身望去。
皇后看着她，笑容温婉依旧，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力道：“王妃方才的展示，确实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不过，今日毕竟是中秋宫宴，君臣同乐，方才那些终究是‘识’，而非‘艺’。本宫倒是更加好奇，王妃在音律歌舞之上，是否亦有独到之处？不若再展示一二，也让这宴席，更添几分雅致？”
还不肯放过她！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皇后这是铁了心要让祁王妃展示传统才艺，非要她在最不擅长的领域出丑吗？
林楚楚气得差点把手中的果子捏碎。
萧夜宸眉头紧锁，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满。
萧夜珩刚刚稍有缓和的心，再次狠狠揪紧！他看向皇后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冷意。皇嫂今日，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陆晚吟站在原地，清澈的目光与皇后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她能感受到那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躲不过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也罢。
既然非要她“表演”，那她就给他们一点，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东西。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声音清晰地响起：“既然皇后娘娘执意要看，妾身……便献歌一曲吧。”
唱歌？
众人一愣。这倒是贵族女子常习的才艺，不算出格。只是不知这祁王妃的歌声如何？可别再像方才那样，弄些“山野小调”出来，那可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皇后似乎也松了口气，只要她肯展示“正统”才艺便好。“哦？不知王妃要唱何曲？可需乐师伴奏？”
陆晚吟摇了摇头：“无需伴奏。此曲……乃妾身偶然听得，词曲或许与当下流传的有所不同，仅以清唱，献与陛下、娘娘及诸位。”
她再次走到大殿中央，站定。
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
萧夜珩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比自己第一次上战场还要紧张。
陆晚吟闭上眼，似乎在酝酿情绪。
大殿内一片寂静，都在等待。
忽然，她睁开双眼，眸中仿佛有锐利的光芒闪过！她微微昂起头，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势，从她看似单薄的身躯里勃然散发！
那不再是清冷，不再是平和，而是一种……金戈铁马般的豪情，一种气吞山河的壮烈！
她开口，声音并非柔媚婉转，而是清越、嘹亮，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掷地有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这歌词！这气势！
这完全不是他们认知中任何一首缠绵悱恻的闺阁之曲，也不是什么清雅脱俗的山水之音！这分明是……是金戈铁马的战歌！是气壮山河的壮志豪情！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帝后！
陆晚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和悲壮：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手足忠魂”、“百死报家国”、“血泪满眶”……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重锤，狠狠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尤其是那些经历过战火的老将，如林楚楚的父亲镇国将军，此刻已是虎目含泪，胸膛剧烈起伏！
这唱的不是歌，是军魂！是国魂！
陆晚吟的歌声愈发激昂，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磅礴力量：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唱出了最后一句，声音穿云裂石，震撼寰宇：
“来贺！！！”
“轰隆！”
仿佛有惊雷在殿顶炸开！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比刚才她讲述完草木知识时，还要寂静百倍！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大殿中央那个女子。她站在那里，微微喘息，因为用力，脸颊泛着激动的红晕，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
她唱的是什么？
是忠烈！是豪情！是守护家国、开疆拓土的壮志！是让四方来贺的煌煌气魄！
这是一个女子该唱，能唱，敢唱的吗？！
可偏偏，从她口中唱出，竟是如此的和谐，如此的有力，如此的……震撼人心！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才艺”的范畴！这是格局！是胸襟！是气度！
皇帝萧夜瑾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胸膛起伏，眼神灼热地看着陆晚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弟媳！这歌词，这气魄，简直唱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毕生所愿，不就是守土开疆，让大晏四方来贺吗？！
皇后也失态地掩住了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本想刁难对方，却逼出了这样一首石破天惊的歌曲！这陆晚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萧夜珩呆呆地看着陆晚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他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散发着耀眼光芒的瑰宝！他之前的猜忌、冷漠、狭隘，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
林楚楚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萧夜宸手中的酒杯早已放下，他望着陆晚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欣赏和一丝黯然的光芒。他知道，此曲一出，他与她之间，隔着的已不仅仅是身份，更是这无法企及的境界。
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轰动！
“好！好一个‘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镇国将军第一个激动地大吼出来，声如洪钟！
“此曲……此曲当为军歌！”一位老将军热泪盈眶。
“祁王妃……真乃女中豪杰！”
“闻此一曲，热血沸腾！”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陆晚吟。这一次，再无半分轻视与质疑，只有发自内心的敬佩与震撼！
陆晚吟缓缓平复了呼吸，对着激动站起的皇帝，和震惊失语的皇后，再次福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一曲陋歌，献与陛下，愿我大晏，江山永固，四方来贺。”
皇帝大步走下台阶，亲自虚扶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好！好！此曲何名？！”
陆晚吟垂眸，轻声道：
“《精忠报国》。”
精忠报国！
四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在每个人的心中！
皇帝仰头，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传朕旨意！将此《精忠报国》曲谱歌词记下，刊印发放，传唱三军！以振我军威，壮我国魂！”
“陛下圣明！”
山呼之声，响彻大殿。
陆晚吟在一片赞誉和震撼的目光中，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席位。
萧夜珩看着她坐下，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喉咙干涩得发疼。他想说些什么，想为她喝彩，想告诉她他心中的震撼与悔恨。
可他最终，只是艰难地、近乎无声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你……还有多少，是本王不知道的……”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
恐惧于她的光芒万丈。
恐惧于自己曾经的愚蠢。
更恐惧于，他可能……再也抓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