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珩那声嘶哑的“让她试”,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涟漪瞬间扩散至每个人脸上。
李院判的老脸涨得通红,是难以置信,更是被挑战权威的羞恼。赵太医瞠目结舌,看看王爷,又看看陆晚吟,手足无措。王府长史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嘴唇哆嗦着,还想再劝:“王爷!三思啊王爷!您的万金之躯……”
“闭嘴。”萧夜珩阖上眼,眉头因剧烈的痛苦紧紧锁住,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全都……出去。”
“王爷!”李院判猛地站起,身体因激动而摇晃,“老臣……老臣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被……被无知妇孺所误!此乃性命攸关之事!”
陆晚吟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萧夜珩的信任是第一步,但要真正压下这些质疑,尤其是这位执拗的老太医,她需要更重的筹码。
她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最后定格在李院判脸上,声音清越,一字一句,砸地有声:
“李院判,诸位,我知道你们不信我。”
“但我信王爷,更信我的医术。”
“今日,我陆晚吟在此立下军令状!”
她顿了顿,环视一圈,将每个人脸上的惊疑收入眼底,然后缓缓地,用尽全力说道:
“若我不能稳住王爷病情,若王爷因我的治疗有任何不测——”
“我陆晚吟,愿摘下王妃冠冕,褪去华服,以此身,为王爷陪葬!”
“生死不论,绝无怨言!”
……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连萧夜珩粗重的喘息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陪葬?!
王妃竟然立下了如此毒誓!
墨影猛地抬头,看向陆晚吟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他以为王妃只是尽力一试,没想到她竟将自己的性命也押了上去!
春桃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抓住了陆晚吟的衣袖,声音带上了哭腔:“小姐!不可啊!”
王府长史和管家彻底哑了声,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陪葬……这代价太大,他们还能说什么?
李院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老脸由红转白,手指着陆晚吟,抖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行医数十载,见过无数病患家属,却从未见过哪个医者,敢为一次治疗立下如此重的军令状,尤其是身份尊贵的王妃!
这已不是儿戏,这是赌上一切的决心!
陆晚吟无视周遭反应,目光锐利地看向李院判:“院判大人,现在,我可以开始了吗?还是您要眼睁睁看着王爷继续痛苦,连这最后一线生机也要掐灭?”
李院判喉咙干涩,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跌坐回椅子里,挥了挥手,哑声道:“……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有何等通天手段!若王爷真有万一……哼!”他未尽之语充满了警告,但也意味着,他暂时让步了。
障碍,清除。
陆晚吟不再耽搁,猛地转身:“墨影,将王爷扶起,褪去上衣,保持坐姿,你从后支撑住他!”
“春桃,打开药箱第二层,取我所有银针,以烈酒消毒备用!”
“屋内闲杂人等,全部退至外间,保持安静,不得打扰!”
她语速极快,指令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看似柔弱的王妃,而是一位掌控全局的医者。
墨影下意识地应了声“是”,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萧夜珩扶起。春桃也强压下恐惧,手脚麻利地执行命令。
赵太医还想留下观摩,被陆晚吟一个眼神制止:“赵太医,请在外等候。需要时,我自会唤你。”
赵太医讪讪地退了出去。王府长史和管家见状,也只得忧心忡忡地退到外间。
屋内顿时只剩下陆晚吟、萧夜珩、墨影和春桃四人。
陆晚吟净手,接过春桃递来的,已消过毒的银针。
银针细长,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萧夜珩半靠在墨影怀中,意识因痛苦而有些模糊,但他能感受到身后之人沉稳有力的支撑,也能闻到身旁传来的,属于陆晚吟身上那股清冽坚定的药香。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模糊地看向那个正在凝神准备的身影。
她要怎么做?
这“陪葬”的军令状……是狂妄,还是真有倚仗?
陆晚吟没有看他,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病人身上。她伸出指尖,在萧夜珩裸露的背部轻轻按压,寻找着特定的穴位。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萧夜珩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会有些疼,忍住。”陆晚吟低声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全神贯注的冷静。
下一刻,她手腕一沉,指尖银光闪过!
第一针,快、准、稳,直刺大椎穴!
“呃……”萧夜珩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窜起,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以针尖为中心扩散开来。
陆晚吟手下不停,第二针、第三针接连落下——风门、肺俞、心俞……
她下针如飞,手法娴熟得令人眼花缭乱。每一针落下,都精准地刺入穴位,深浅、角度,妙到毫巅。
李院判虽坐在外间,但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内室的动静。透过并未完全关闭的门缝,他能看到陆晚吟施针的动作。
起初,他脸上还带着不屑与审视。但看着看着,他的神色渐渐变了。
那下针的手法……稳健老辣,甚至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绝非初学者所能为!而且她所取的穴位,有几个组合极为刁钻古怪,与他所知的任何一套针法都不同。
这王妃……似乎真的懂医?而且造诣不浅?
内室中,陆晚吟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春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
萧夜珩的感受最为直接。起初是针刺的锐痛,但随着银针越来越多地刺入,他感觉到体内那两股疯狂冲撞的寒流与火毒,仿佛被这些细小的银针强行“定”住了冲势!
虽然冲突仍在,剧痛未消,但那一种即将爆体而出的失控感,竟然被硬生生遏制住了几分!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中毒多年,每次发作都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太医院用尽方法,也只能勉强压制,从未有人能像这样,直接干预毒性本身的冲突!
就在这时,陆晚吟拈起了最后一根,也是最粗长的一根银针。
她的目标——至阳穴!
此穴位于背部第七胸椎棘突下,乃是督脉要穴,阳气至极之处。在此下针,风险极大,若力道稍有偏差,后果不堪设想。
陆晚吟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隼。她需要这一针,作为引导,将那些被暂时“定住”的毒性,引向她预设的方向!
她手腕悬空,凝力于指尖,看准位置,毫不犹豫,一针刺下!
“嗯——!”萧夜珩猛地仰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这一针带来的感觉,远超之前所有,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他的脊骨!
几乎在同一时间,异变陡生!
萧夜珩身体剧烈一震,“哇”地一声,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那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甚至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之气!
“王爷!”墨影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
外间的李院判听到动静,“腾”地站起,就要往里冲:“果然出事了!老夫就说不行!”
“站住!”陆晚吟一声冷喝,头也未回,“这是淤积的毒血!吐出来才好!”
她话音未落,只见萧夜珩在吐出这口毒血后,原本急促得快要炸开的胸膛,起伏的幅度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了下来!他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也开始消退,虽然依旧苍白,但那股骇人的死气,却消散了不少!
最明显的是,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一直压抑着的痛苦呻吟,也停了下来。
屋内屋外,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这一次,是带着震惊的寂静。
李院判冲进来的脚步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榻上气息明显平稳下来的萧夜珩,又看看地上那滩黑紫色的毒血,老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这……”他“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淤血……真的是毒血?她竟然用这种方法,强行逼出了部分深入脏腑的毒素?!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陆晚吟无视众人的震惊,迅速起针。她动作轻柔而有序,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针只是寻常。
收起最后一根银针,她再次探上萧夜珩的腕脉。
脉象虽然依旧虚弱,但之前那混乱不堪、如沸水翻滚的迹象已经平息,变得沉而缓,虽然仍有涩感,但已回到了可辨的轨道上。
她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成功了。至少,最危险的关口,闯过去了。
她接过春桃递来的湿帕,仔细擦去萧夜珩唇边的血迹,然后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
“用水化开,喂王爷服下。”她将药丸递给墨影。
墨影此刻看她的眼神,已彻底变了。那里面充满了后怕、感激,以及一种近乎崇拜的信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药丸,动作轻柔地喂萧夜珩服下。
药液下腹,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散开,滋养着几乎干涸的经脉。萧夜珩感觉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灼痛和冰寒,终于如潮水般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但意识却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坐在榻边,正低头收拾药箱的陆晚吟。
她脸色有些苍白,鬓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显得有几分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感觉如何?”陆晚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立下陪葬誓言、行险一搏的人不是她。
萧夜珩深深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沙哑的三个字:
“……多谢。”
这一声“多谢”,沉重无比。
陆晚吟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王爷不必谢我。我只是在履行我们的协议。你好了,我才能拿到和离书,获得自由。”
她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萧夜珩一下。他眸色微沉,刚刚升起的那些复杂情绪,似乎被这句话冲淡了些许。
协议……和离书……自由。
她就这么想离开?
这时,李院判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踉跄着上前几步,看着气息平稳的萧夜珩,又看看陆晚吟,老脸一阵红一阵白。
犹豫片刻,他终究是放下了大半的架子,对着陆晚吟,郑重地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客气与探究:
“王妃……娘娘,老臣……老臣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娘娘海涵。”
“敢问娘娘,方才所用,究竟是何种针法?竟能直引毒血,平息阴阳逆乱?老臣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玄妙的针术!”
陆晚吟收拾药箱的动作未停,只淡淡道:“家传秘术,不便外传,院判大人见谅。”
李院判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却是敬畏。他不再追问,只是感慨地叹道:“是老臣迂腐,坐井观天了。娘娘医术通玄,王爷能得娘娘救治,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这番话,已是极高的评价,等于间接承认了陆晚吟的医术在他之上。
王府长史和赵太医等人站在外间,听得清清楚楚,几人脸上皆是火辣辣的,又是羞愧,又是庆幸。
陆晚吟对李院判的恭维不置可否,她站起身,对墨影和春桃吩咐道:“王爷需要静养,按时服药,方子我稍后会开给你们。今夜需有人寸步不离守着,若有异常,立刻叫我。”
“是,王妃娘娘!”墨影和春桃齐声应道,态度恭敬无比。
陆晚吟提起药箱,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闭目养神的萧夜珩,转身,在一片复杂难言的目光中,带着春桃,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擎苍院。
夜色已深,凉风拂面,吹散了她身上的药味和疲惫。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那弯残月,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强烈的念头——
这王府,这漩涡,她必须要尽快离开。
和离书,她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