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民商行的油灯被重新拨亮,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油碗里,漾开细小的涟漪。
沈青梧将张法荛的怀表放在桌上,指尖划过表盖的花纹——方才逃亡时,她特意摸了摸表芯,竟在夹层深处摸到一张卷成细条的纸,此刻展开在油灯下,是半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用日文写着几行字,末尾画着个狰狞的狸猫图案。
“我认识点日文,”顾晏辰凑过来,手指点在“実験体”三个字上,声音沉了下去,“这写的是‘实验体将于初七由苏州仓库转运至731部队驻沪分站,途中由沈敬海负责安保’。‘实验体’指的就是那些孩子!”
阿明刚拍掉身上的雪,听到这话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这群畜生!那可是孩子!
沈敬海为了钱,连同胞都害!”他袖口的烟蒂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火星烫穿了粗布,却没让他有半分察觉——下午在馄饨摊听到的“孩子不能出岔子”,此刻终于有了血淋淋的答案。
沈青梧把信纸叠好,重新塞进怀表夹层,指腹蹭过冰凉的表壳:“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初七转运,今天初五,只剩两天时间。我们得同时做两件事:一是盯着聚仙楼,查清鸦片和孩子转运的具体路线;二是联系苏州的‘老枪’,拿到仓库的布防图——没有布防图,就算找到仓库,也救不出孩子。”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这次不是陈婶的三短两长,而是杂乱的三下重敲。
沈青梧瞬间摸向腰间的短刀,顾晏辰也把相机包抱在怀里,阿明则悄悄挪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是老郑,他的棉鞋上沾着泥雪,棉袄下摆还破了个口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的。
“快开门!张法荛带了人在后面追!”
老郑的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喘息,“我刚才在巷口看到他们的手电筒,最少有五个黑西装,手里都拿着枪!”
沈青梧立刻拉开门,老郑踉跄着冲进来,刚关上门,外面就传来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墙面的声音,还有张法荛气急败坏的喊叫:“刚才明明看到他们往这边跑了!给我搜!找不到人,松井先生饶不了我们!”
商行里瞬间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阿力赶紧把油灯吹灭,只剩窗外雪光映进来的一点微光。
沈青梧拉着老郑躲到柜台后面,顾晏辰和阿明则贴在门侧,手指都扣在短刀的刀柄上——柜台后的货箱堆得很高,里面装着的都是些零散的布料,若是被发现,只能硬拼。
手电筒的光柱在门板上晃了晃,一个黑西装的声音响起:“张爷,这是家布商行,早就关门了,要不我们去前面的巷子搜?”
“不行!”张法荛的声音更近了,“那丫头偷了我的怀表,里面有仓库的草图,肯定藏在附近!你们把门踹开,仔细搜!”
沈青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在老郑的胳膊上轻轻捏了捏——老郑是阿坤的人,常年在码头混,说不定有脱身的办法。
果然,老郑会意,悄悄从棉袄内袋摸出个铜哨,嘴唇凑到哨口,却没立刻吹——他在等外面的动静。
就在黑西装的手快要碰到门环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狗叫,紧接着是阿坤的声音,带着几分痞气:“张爷,这么晚了带着人在我地盘上晃,是不给我阿坤面子?”
外面的脚步声顿住了。张法荛显然不想得罪阿坤,语气软了些:“阿坤哥,我是在找两个偷东西的小贼,惊扰了您别见怪。”
“偷东西?”阿坤笑了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码头的兄弟刚说,看到几个穿黑西装的在巷子里鬼鬼祟祟,还以为是来抢生意的。这样吧,要是真有小贼,我让兄弟帮你找,你先带着人回去——松井先生那边,我替你说句好话。”
沉默了几秒,张法荛的声音带着不甘:“那就麻烦阿坤哥了。我们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沈青梧才松了口气,从柜台后探出头。
老郑擦了擦额头的汗,把铜哨揣回兜里:“阿坤哥知道你们今晚行动,特意在巷口守着,怕你们出事。
他还让我带句话,说明天码头的搬运工里,会安排三个自己人,要是你们在聚仙楼遇到麻烦,往码头跑,他们会接应。”
顾晏辰重新点燃油灯,灯光下,他看着桌上的草图,突然指着苏州仓库旁的一个红圈:“这里画的是什么?像是个牌坊。”
“是苏州码头的‘望苏牌坊’!”阿明突然开口,眼睛亮了起来,“我去年跟着我爹去苏州送过货,那牌坊就在码头入口,上面刻着‘望苏’两个大字,旁边就是个大仓库,平时都锁着,只有日本人的车能进!”
沈青梧立刻拿起纸笔,凭着阿明的描述画下牌坊的样子:“这么说,苏州仓库的位置基本确定了。现在关键是联系‘老枪’,拿到布防图。谁去苏州?”
“我去!”阿明立刻举手,语气坚定,“我熟悉苏州的路,而且我爹以前在苏州有个老相识,能帮我掩护身份。
明天一早我就出发,争取后天赶回来,把布防图带回来!”
顾晏辰看着阿明,又看了看沈青梧,点了点头:“也好。你带好这个,”
他从相机包里掏出个小巧的指南针,“苏州码头岔路多,别迷路。还有,这是‘老枪’的接头暗号,一定要记牢——‘要一斤带霜的橘子’,他要是问你‘霜重不重’,你就说‘刚从树上摘的,还沾着雪’。”
阿明把指南针和暗号记在心里,又接过沈青梧递来的几块银元:“放心吧,我一定能把布防图带回来。你们在上海也要小心,沈敬海和松井肯定会因为丢了草图,盯得更紧。”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小了些,天快亮了,东方泛起一点鱼肚白。
沈青梧走到门口,看着阿明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顾晏辰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那半张日文信纸:“沈敬海明天要和松井见面,我们得去聚仙楼附近盯着,说不定能听到转运路线的消息。”
沈青梧点点头,摸了摸怀里的怀表——表芯里的信纸和草图,像是压着千斤重担。
她抬头看向聚仙楼的方向,那里的红灯笼还亮着,在晨雾中像个醒目的标记。
初七越来越近,孩子们的生路越来越急,而她知道,接下来的两天,每一步都不能错——一步踏错,就是无数个家庭的灭顶之灾。
商行的门缓缓关上,油灯的光在门后渐渐暗下,只留下桌上那张画着望苏牌坊的纸,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硬仗,提前绷紧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