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春上海,总裹着层黏腻的潮湿。周明勋撑着把青布伞,护着沈青梧穿过飘着洋槐花瓣的巷弄——尽头那栋爬满新绿爬山虎的红砖小楼,便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私藏档案的所在。门楣上“警务处档案科”的铜牌被春雨浸得发亮,风一吹,悬在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倒让这隐秘之地多了几分不真切的热闹。
他抬手叩了三下门,节奏短促而有章法。门内很快传来轻而警惕的脚步声,一道缝隙里先探出半张脸:“明勋?”老吴的圆框眼镜蒙着层水汽,手指还沾着未干的墨痕,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领口别着枚磨旧的铜笔帽,一看便知是常年埋首纸堆的人。
周明勋侧身让沈青梧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吴叔,这是沈青梧,我跟您提过的,查沈敬海的事。”
老吴的目光在沈青梧脸上顿了顿——姑娘穿件月白学生裙,发尾别着支银质梅花簪,裙角还沾着点巷口泥地的潮气,看着像圣约翰大学里刚上完课的学生,可那双眼睛里的沉定,却比租界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探员还稳。他没多问,只侧身让两人进屋,反手扣上三道铜锁,才引着他们往档案室深处走。
档案室的潮气比外头更重,空气里混着旧纸的霉味、油墨的涩味,还有窗台上那盆晚樱飘进来的淡香,古怪却又和谐。老吴走到最里侧的铁柜前,蹲下身摸索半天,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咔嗒”一声拧开柜门——最底层压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边角磨得起了毛,封条上“机密”二字被水汽浸得发乌。
“都在这儿了。”老吴把档案袋递过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去年秋天上头就下了销毁令,说是‘清理冗余档案’,我瞧着这里头的事不对劲,偷偷藏在了最底下。”
沈青梧伸手接过,指尖刚碰到纸袋就觉一阵凉意。她缓缓抽出里面的资料,第一张便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件不合身的浅灰洋装,梳着油亮的分头,眉眼间带着股生涩的锐利,右下角用铅笔写着“民国二十年,武藤敬二,沪上日商洋行职员”。
民国二十年,是1931年。那年九一八事变刚过,上海租界里的日本人气焰正盛。沈青梧的手指猛地攥紧照片,指腹几乎要嵌进纸里,连呼吸都滞了半拍——沈敬海,那个在沈家祠堂挂着牌位、被父亲称作“族中栋梁”的男人,竟然是个日本人?
“他是1931年来的上海,先在虹口的日商洋行做翻译。”老吴拉过张木凳坐下,声音压得更低,“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青帮的人,改了沈敬海的名字,还托人认了个沈家远房亲戚做幌子——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只当是沈家旁支来沪闯荡的。”
沈青梧翻着后面的资料,一页页全是触目惊心的记录: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他借沈家名义开办“敬海商行”,低价强收闸北华商的绸缎庄,转头就以三倍价格卖给日本军需商;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浦东有个粮商不肯跟他合作,夜里仓库就着了火,巡捕房查了半月,刚摸到点线索,日本领事馆就派了人来施压,最后只能以“意外失火”结案;还有几页巡捕房的内部报告,字迹潦草却字字清晰——“查沈敬海与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往来密切,搜出密信三封,涉及沪上华商物资清单……日方领事警告‘勿干涉友邦事务’,令停止调查”。
“现在他是青帮‘通字辈’的红人,租界里的赌场、烟馆,一半都有他的股份。”老吴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无奈,“这半年来日军在租界周边增兵,他的气焰更盛了。打着沈家的招牌,多少华商被他坑得家破人亡?有人来报案,上头怕得罪日本人,连案都不敢立。这上海滩,如今真没人敢管他了。”
沈青梧把资料按原样叠好,放回档案袋里,指尖的凉意顺着手臂往上爬。她抬起头,眼底的震惊早已压下去,只剩一片冷沉——原来沈家这些年的“名声”,竟有一半是被这样一个日本人踩着华商的骨头撑起来的;原来父亲总说“敬海办事牢靠”,竟是被人蒙在鼓里,成了日军掠夺沪上物资的帮凶。
周明勋看出她的隐忍,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声音温和却有力:“别急,现在知道了底细,总能找到对策。”
老吴也连忙附和:“是啊沈小姐,我留着这些资料,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揭穿他的真面目。你要是需要帮忙,尽管找我——只是最近租界查得严,得小心些。”
沈青梧点了点头,把档案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团烧得滚烫的真相。
三人又低声交代了几句档案保管的事,才从后门悄悄离开——私藏机密档案本就是重罪,如今日军眼线遍布租界,多待一秒就多一分风险。
回到圣约翰大学门口时,天已经擦黑了。校门口的法国梧桐刚抽出新叶,路灯昏黄的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影子。
巷口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晚樱要不要?新鲜的晚樱!”,甜软的声音里,却藏不住这春日上海滩下暗涌的紧张。
刚走到校门口的石狮旁,一个穿短打的身影突然从树后窜了出来,吓了两人一跳。
“先生!沈小姐!”是阿武,他额头上全是汗,短衫后背湿了一大片,显然是跑着来的。
他先左右扫了眼四周,确认没可疑人影,才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条,声音发紧:“我今天在四马路的茶馆盯梢,遇到个穿灰布长衫的人,塞给我这个就走了,只说‘三日后码头,戌时,找戴黑帽的人’。”
沈青梧接过纸条,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楷,正是阿武说的那几个字。
她皱了皱眉,看向周明勋:“三日后码头……沈敬海在十六铺码头有个货仓,会不会是冲他来的?”
周明勋接过纸条,指尖摩挲着纸面,目光沉了沉:“最近码头那边不太平,日军的运货船多了不少。这邀约,怕是没那么简单。”
风卷着几片晚樱花瓣飘过,落在沈青梧抱着的档案袋上。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条,眼底闪过一丝锐光——一边是揭穿日本间谍真面目的铁证,一边是未知的码头邀约,1937年的这个春天,上海滩的风雨,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更早、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