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尾巴终于被彻底甩脱,天空像是被彻底清洗过的蓝宝石,澄澈透亮。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初夏应有的、尚不算灼人的热度,将古镇连日来积攒的湿气迅速蒸腾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净而蓬勃的气息。
那幅修复好的古地图,被苏晚意精心托裱后,暂时悬挂在“墨香记忆”工作室的墙上,供来访者观摩,也成了她和顾屿此次“循迹”之旅的指南。
选了个晴朗的周末早晨,两人带着地图的复印件、相机、笔记本和一瓶水,轻装出发。地图上朱笔标注的“古窑”位置,是他们今天的第一个目标。按照地图方位和苏晚意对本地变迁的了解,那里应该是如今镇子东面约两三里外的一片丘陵地带,现在大多被开辟成了茶园和果园。
走出古镇,沿着一条略显偏僻的乡间小路前行。阳光透过路旁枝叶茂盛的香樟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田埂边的野草挂着未干的露珠,空气中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远处飘来的淡淡粪肥气味,是城市里绝难闻到的、属于田野的原始生机。
顾屿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休闲长裤,脚步轻快。他很久没有这样纯粹为了“探寻”而步行,感觉身心都像这雨后的天空一样,变得疏朗开阔。苏晚意走在他身侧,手里拿着地图复印件,不时对照着周围的地形,眼神里充满了考古学家般的专注与兴奋。
“你看这里,”她指着地图上一处缓坡,又指了指前方一片明显隆起、种满了低矮茶树的土丘,“地图上标注的坡度走向,和这里基本吻合。只是原来可能更陡峭些,后来被平整过了。”
顾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试着在脑海中将眼前整齐的茶园,还原成地图上那片可能布满窑口和采土坑的原始地貌。这种将二维图纸与三维现实相互印证的过程,充满了奇妙的趣味。
他们避开大路,沿着田埂深入。按照地图指引,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后,眼前出现了一处被杂草和灌木半掩盖的、明显的土崖断面。断面上的土层呈现出不同颜色,夹杂着一些碎砖烂瓦和烧灼过的、发红发黑的硬土块。
“就是这里了!”苏晚意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去。
她蹲下身,小心地拨开杂草,用手指轻轻触摸那断面上的土层和嵌在其中的碎瓷片。“你看这土色,还有这些窑渣和碎瓷,典型的古代窑址特征。”她捡起一小块边缘圆润、胎质粗糙、釉色青灰的瓷片,递给顾屿,“这应该是当时烧造过程中产生的次品或碎片,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顾屿接过那块冰凉粗糙的瓷片,放在掌心端详。它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与母亲送来的那套精美龙泉青瓷有着云泥之别。但此刻,握着这片来自数百年前、沾染着泥土和窑火的残骸,他心中却涌起一种比收到任何贵重礼物都更真切的触动。这是历史的碎片,是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真实的生产与生活的痕迹。
苏晚意拿出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着土崖的断面和周围环境,又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观察到的细节。她的动作专业而迅速,显然对此类田野调查并不陌生。
“可惜,地表遗存太少了,大部分应该都被埋在地下,或者在后来的开垦中被破坏掉了。”她有些遗憾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但能确认大概位置,已经是很重要的发现了。可以建议相关部门以后有机会进行更深入的考古勘探。”
顾屿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却洋溢着满足神采的脸庞,心中柔软。他递上水瓶:“休息一下,喝点水。”
两人在竹林边的阴凉处坐下,听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响。远处是连绵的茶山,近处是这片沉默的、承载着过往秘密的土崖。
“感觉怎么样?”苏晚意拧开水瓶,问道。
“很奇妙。”顾屿看着手中的瓷片,坦诚道,“像是在和一段完全陌生的历史对话。以前看财报数据,看市场曲线,觉得那就是世界的全部。现在才发现,脚下这片看似寻常的土地,每一寸可能都藏着这样的故事。”
苏晚意笑了:“所以外公总说,地方史才是最有温度的‘大历史’。它关乎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
休息片刻,他们继续按照地图的指引,去寻找那条已经消失的河道。根据地图标示和老人的回忆,他们来到如今已是热闹南街的地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流如织,丝毫看不出水流的痕迹。
苏晚意却并不气馁,她仔细观察着街道的走向、两侧建筑的基底,甚至蹲下身查看下水道井盖的位置。“你看,这条街道的弧度,是不是特别柔和?不像其他街道那么笔直。还有,这些老房子的地基,明显比路面高出不少……”她指着一些细节,向顾屿解释着可能存在过的河道走向。
顾屿跟着她的指引去看,果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现代城市的肌理之下,确实隐藏着古老地理的密码,只是需要一双懂得解读的眼睛。
一天的“循迹”之旅结束,两人带着满身的尘土、几张照片、几段笔记和一小袋捡拾的瓷片标本,踏着夕阳返回。
虽然未能完全“复原”地图上的山河,但这个过程本身,已让他们对脚下这片土地,生出了更深一层的连接与理解。那幅古地图,不再仅仅是墙上的展示品,而是真正成为了他们探索云城、理解变迁的一把钥匙。
回到“墨香”,洗去风尘,泡上一壶茶。用的是那套粉青茶具,茶汤温热,岁月静好。顾屿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古镇,心中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扎实而丰沛的满足感。这一次的出行,循的不只是地图上的旧迹,更是通往彼此内心世界、通往生活本真意义的路径。而这条路,因为有她在身旁,每一步都充满了发现的惊喜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