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的夏天,是被汗水、辣椒和江风搅拌在一起的味道。
下午四点半,日头依旧毒辣,把嘉陵江的水汽蒸腾起来,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苏明澜推着她的简易小摊车,准时出现在洪崖洞附近那条通往老码头的石阶巷口。
这里不是游客的主场,是本地人抄近道的所在,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侧墙壁爬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烟火气十足。
摊车很简单,一块可折叠的木板,上面铺着深蓝色的土布,用一方刻着简易云纹的旧铜镇纸压着。布上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观澜”。旁边一行小字:随缘问卦,一语成谶。没有电话号码,没有二维码,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又因这份特立独行而引人注目。
她穿着最简单的亚麻素色连衣裙,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桃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平添几分慵懒。脸上未施粉黛,肤色却白皙通透,眉眼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让人忽略她的年纪,只觉得可靠。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冽与从容。
她刚摆好那张小小的折叠凳,第一个客人就来了。
是个满脸焦灼、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衬衫领口被汗水洇湿了一圈。他几乎是扑到摊前,语气急促:“算命的,我……”
“叫我明澜就好。”她抬起眼,声音平和,像山涧清泉,瞬间浇熄了对方几分燥热。“想问什么?”
“我、我最近倒霉透了!项目黄了,上司找我麻烦,老婆也天天跟我吵!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撞小人了?什么时候能转运?”男人语速飞快,眼底布满红丝。
明澜没有去看他的掌纹,也没有要求他报八字。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大约十秒钟。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身子。
“你项目失败,是因为核心数据测算错误,你在汇报时心存侥幸,试图隐瞒。”明澜开口,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你上司不是找你麻烦,是给了你三次修改机会,你一次都没抓住。你妻子吵架,是因为你连续一周深夜醉酒回家,孩子发烧你也不闻不问。”
男人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在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哑口无言。
“你的问题,不在运道,在心。”明澜垂下眼眸,声音依旧平淡,“小人不在外面,在你心里。它的名字叫‘逃避’和‘怨天尤人’。”
她拿起摊上那个装着免费凉茶的老式保温壶,倒了一杯递过去:“喝口水,冷静一下。回去把数据重新核算,跟你上司诚恳认错,今晚早点回家,抱抱孩子,跟你妻子好好吃顿饭。路,自然就通了。”
男人怔怔地接过那杯温热的凉茶,手有些抖。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你怎么知道”,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仰头将茶饮尽,然后掏出钱包。
“随缘。”明澜指了指那两个字。
男人犹豫了一下,抽出一张五十元纸币,轻轻压在镇纸下,低声道:“谢谢。”然后转身,脚步虽仍沉重,却少了之前的慌乱,多了一丝决断。
这就是明澜的“工作”。她不通什么玄奥的卦术,更不会画符念咒。她只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解释的“直觉”。当她集中精神看向一个人时,总能“看”到与对方相关的、最核心的因果碎片,尤其是那些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却不愿面对的真相。
她靠这个在渝城立足,养活自己和儿子。
“妈妈!”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传来。明澜循声望去,眼底的清冷瞬间融化,漾满了温柔的暖意。
四岁的苏晏晏背着小书包,像只快乐的小鸟,从石阶上飞奔而下。他身后跟着住在同小区的张奶奶,是明澜拜托她帮忙接孩子放学。
晏晏长得玉雪可爱,皮肤白皙,大眼睛忽闪忽闪,瞳孔是罕见的深褐色,在阳光下仿佛蕴藏着星辰。他扑进明澜怀里,带着一身阳光和奶香。
“谢谢张奶奶,辛苦您了。”明澜笑着道谢,从摊车下面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包自己配的安神茶递过去,“这个您拿去喝,晚上睡得好点。”
张奶奶喜笑颜开地接过,她最喜欢明澜配的茶,效果奇佳:“哎呀,澜澜你太客气了!晏晏乖得很,一点都不费心。那我们回去了啊!”
送走张奶奶,明澜低头看着儿子:“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晏晏用力点头,然后神秘兮兮地凑到妈妈耳边,小声说,“妈妈,我今天听到江水说话了。”
明澜心中微微一动。晏晏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格外安静,能一个人看蚂蚁搬家看半天。他喜欢水,每次靠近江边都显得特别愉悦。他还常常说一些奇怪的“童言童语”,比如“这棵大树爷爷不开心了,它渴了”,或者“那只小鸟在找它昨天丢掉的宝贝”。
起初明澜只当是孩子的想象力,但次数多了,她发现晏晏说的往往是真的。那棵大树附近的土壤确实异常干旱;邻居家也真的找到了丢失的戒指。
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柔声道:“哦?江水跟你说什么了?”
“它说……”晏晏歪着头,努力组织语言,“它说最近有点‘吃撑了’,肚子不舒服。有很多……很多不好的东西,沉在它底下,它搬不动了。”
明澜眉头微蹙。渝城是两江交汇之处,航运繁忙,江水裹挟泥沙杂物本是常事。但晏晏的话,总让她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她自己的“直觉”似乎也对江水的状态有某种模糊的感应,不如晏晏具体,却同样指向一种“滞涩”与“淤积”。
“没关系,”她压下心绪,对儿子笑笑,“江水很强大,它会自己慢慢消化掉的。就像晏晏有时候吃多了,走一走也就好了,对不对?”
“嗯!”晏晏用力点头,很快被路边一只花色奇特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
明澜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神复杂。她不知道晏晏的这种“天赋”从何而来,是像自己吗?可自己的“直觉”更多是洞察人心与事理,而晏晏,似乎更贴近自然万物。
夕阳的余晖将母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明澜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她不知道的是,在马路对面一辆缓缓停下的黑色轿车里,一双深潭般的眼睛,已经静静地注视了她很久。
车窗降下一半,露出云衍冷峻的侧脸。他看着那个在暮色中收拾摊位的女人,和她身边那个灵秀可爱的孩子,古井无波的心境,竟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尤其是那个孩子……他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甚至想要亲近的气息。
“观澜……”他低声重复了一下摊布上的字,目光深邃,“有点意思。”
司机恭敬地问:“先生,我们现在去酒店吗?”
云衍最后看了一眼那对融入街角暮色的母子,升上了车窗。
“走吧。”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汇入车流,仿佛从未出现过。而明澜似有所觉,抬头向对面望了一眼,只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渐次亮起的霓虹。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牵起晏晏的手。
“走,宝贝,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