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林家小院的土墙染成一种病态的橘红。林昊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近那扇熟悉的、如今却感觉格外沉重的院门。身上的血污早已被山泉草草冲洗过,破旧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妖狼临死前的戾气,似乎已渗入他的毛孔,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
他犹豫着,不敢推门。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妖狼干瘪的尸体和那双绝望的幽绿眼瞳,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正准备出门倒潲水的娘亲,恰好与门外的林昊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林昊看到娘亲脸上那惯常的、带着恐惧的躲闪神色,在嗅到他身上气味的瞬间,骤然凝固,然后如同脆弱的瓷器般寸寸碎裂,化为极致的惊恐!
“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失声的尖叫卡在娘亲的喉咙里,她手中的潲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污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林昊,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踉跄着向后退去,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妖……血……狼腥……”她嘴唇哆嗦着,破碎的词语带着无法形容的骇惧。
屋内的林大山听到动静,快步冲了出来:“怎么了?!”
当他看到门口衣衫褴褛、面色苍白却隐隐透着一股陌生凶悍气息的儿子,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让他这老猎户脊背发凉的血腥与妖异之气时,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也瞬间脸色煞白,脚步僵在原地,握着烟杆的手青筋暴起。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疏离,而是掺杂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这孩子,真的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打可以骂、虽然窝囊但至少是个人类的儿子了!他身上沾染了山精野怪的血,带着一股令生灵本能战栗的气息!
林昊被爹娘的眼神刺得心头剧痛,那眼神比妖狼的獠牙更让他害怕。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去砍柴遇到了野兽,侥幸逃脱,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苍白的说辞,那源自妖狼的戾气如同无形的烙印,刻在了他的身上。
最终,林大山什么也没问,只是用一种极其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语气,沙哑地道:“进来……把门关上。”
那一晚,林家灶房里罕见的没有升起炊烟。
林昊默默回到自己冰冷的角落,蜷缩起来。爹娘待在里屋,没有任何声响,连往日压抑的争执都没有了,只有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身体的“饱胀感”依旧存在,甚至因为安静下来而更加清晰。那股被强行炼化的妖狼精气在他体内奔腾,带来力量的同时,也像是一团躁动的火,灼烧着他的经脉。更麻烦的是,那妖狼临死前的暴戾、怨恨和不甘,并未被完全炼化,而是化作一丝丝阴冷的“杂质”,缠绕在他的意识边缘。
夜深人静时,他刚一闭眼,那幽绿的狼瞳、凄厉的哀嚎、撕咬的幻象便纷至沓来,搅得他心神不宁,根本无法安睡。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和破坏欲,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滋生。他看着黑暗中土屋的墙壁,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一拳将其打穿的冲动!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他拼命回想以前平静的日子,回想娘亲偶尔露出的温和笑容,回想爹虽然沉默却坚实的背影,试图用这些记忆来压制心底那股陌生的戾气。
效果甚微。
那丝狼魂残留的戾气,如同最顽固的种子,已然在他未经世事的心田中,种下了一颗危险的、偏向黑暗的心芽。
接下来的日子,林昊敏锐地发现,村民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
以前是恐惧和躲避,现在,则多了更深的忌惮和一种赤裸裸的、仿佛看待“非我族类”的排斥。
以前偶尔还有不懂事的孩子会隔着老远朝他扔小石子,现在,连最顽劣的孩子见到他,都会立刻被大人厉声喝止,死死拉走,眼神里满是惊恐,仿佛他是什么瘟神。
村口闲聊的人群,只要他一靠近,便会瞬间鸦雀无声,然后各自找借口匆匆散去。那些落在他背后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一种混合着厌恶、警惕,甚至……一丝隐秘贪婪的复杂情绪。
是的,贪婪。
林昊偶尔能捕捉到某些村民,比如村里那个游手好闲、曾跟着镇上游侠儿混过的林老五,看他的眼神深处,除了害怕,还有一种打量“奇货”般的算计光芒。仿佛在估量着他这“妖异”的身躯,是否能换来某种好处。
这种被彻底孤立、被视为“异类”甚至“货物”的感觉,比单纯的恐惧更让林昊感到刺骨的寒冷。他越发沉默,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将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唯有进入茫茫大山,在那无人打扰的寂静中,他才能稍微喘口气。
进山“觅食”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变强的途径。但他再也不敢轻易招惹活物,只是更加小心地寻找那些古木、奇石中蕴藏的凝练灵蕴,用水磨工夫一点点汲取,强化己身。同时,他分出大部分心力,试图去磨灭、消化体内那丝狼魂戾气。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那戾气如同附骨之疽,稍有不慎便会引动心绪不宁。
这一日,黄昏时分,林昊刚从山上下来,背篓里装着几株常见的草药,算是为家里勉强做点遮掩。他刻意绕开村中主路,沿着偏僻的村后小径往家走。
途经一片荒废的菜园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压低的、猥琐的嬉笑声和一丝细微的、带着哭腔的挣扎声。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收敛气息,躲在一堵残破的土墙后望去。
只见菜园杂草丛中,三个半大的少年,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为首那个膀大腰圆的,正是以前经常欺负林昊、如今已被仙使选中、即将踏入仙门的铁柱!他脸上带着一种即将离开凡尘、高人一等的得意和肆无忌惮,一手抓着女孩的辫子,另一只手正在抢夺她紧紧攥在怀里的一只褪了色的旧布娃娃。
“拿来吧你!一个没人要的野丫头,也配玩娃娃?”铁柱狞笑着,用力一扯。
“呜……还给我……是我娘留给我的……”小女孩看起来比林昊还小一两岁,是村里一个早逝寡妇的女儿,平时怯生生的,此刻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护着怀里的布娃娃。
另外两个少年在一旁起哄:“铁柱哥,跟她废什么话!抢过来扔河里去!”
若是以前的林昊,看到这一幕,只会感到愤怒和无力,然后默默走开,生怕惹祸上身。
但此刻,看着铁柱那嚣张的嘴脸,听着小女孩无助的哭泣,他体内那丝尚未完全平息的狼魂戾气,仿佛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腾”地一下窜起!
一股暴戾的怒火直冲顶门!
眼前似乎又闪过妖狼幽绿的瞳孔和凄厉的哀嚎!
一种想要撕碎、想要毁灭的冲动,支配了他的行动!
“住手!”
一声低沉的、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沙哑与冷意的喝声,从土墙后响起。
铁柱三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当他们看到站在墙边阴影里、眼神冰冷、周身似乎散发着若有若无危险气息的林昊时,脸上的嚣张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和本能的畏惧。
“是……是你这个妖怪!”铁柱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喊道,但抓着女孩辫子的手却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
另外两个少年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林昊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来,夕阳将他小小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竟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看那三个少年,冰冷的目光直接落在铁柱脸上。
“把娃娃,还给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有冰冷的寒风随之刮过。
铁柱被那眼神看得心底发毛,但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仙门弟子,怎能被这个“妖怪”吓住?他梗着脖子,硬撑着骂道:“关你屁事!滚开!不然我告诉我爹和仙使,收了你这妖孽!”
“我说,”林昊往前踏出一步,周身那股因吞噬妖狼而残留的、混合着血腥与戾气的凶悍气息,不再刻意压制,猛地散发出来,“还、给、她!”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受尽白眼的孩童,而是一头被触怒了逆鳞的幼狼!
那气息扑面而来,铁柱三人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冰冷爪子扼住了喉咙,心底的恐惧被无限放大!他们仿佛看到了林昊身后有无形的妖狼虚影在咆哮!
“给……给你!”铁柱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面子,慌忙将扯坏的布娃娃扔在地上,带着两个跟班,连滚带爬地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小女孩停止了哭泣,怯生生地捡起地上的布娃娃,紧紧抱在怀里,抬起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看着站在那里的林昊。她的眼神里,没有村民们的恐惧和厌恶,只有一丝残留的惊恐和……一丝懵懂的感激。
林昊周身的戾气在小女孩纯净的目光中,渐渐平息下去。他看着小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心头那股暴虐的冲动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小女孩一眼,然后转身,默默地离开了荒废的菜园,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小女孩抱着布娃娃,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而远处,一株老树后,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麻衣、面容枯槁的老者,缓缓收回了望向林昊背影的目光。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摩擦的瓦砾:
“好重的戾气……好古怪的吞噬之力……小小年纪,竟已沾染妖血,凝煞入体……嘿嘿,有点意思……看来这趟浑水,老夫是来对了。”
老者佝偻着背,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晚风吹过荒草,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