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旅社301房间的光线，随着日头西斜，一点点被抽离，沉入一种暧昧的昏昧。空气里的灰尘在最后的光柱中起舞，无声无息。
苏婉醒了。
不是骤然惊醒，而是意识先于身体，一点点从沉重的疲惫和恐惧深渊里浮上来。首先感知到的是安全，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着的安全感，然后才是身体各处的酸痛和脸颊火辣辣的刺痛。
她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泛黄起泡的天花板，陌生的环境让她心脏猛地一缩，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掀翻的摊子、狞笑的脸、冰冷的耳光、飞溅的果汁和……那一双骤然变成血海的眼睛。
她猛地坐起身，薄被滑落，带起一阵凉意。她慌忙低头，发现自己衣衫虽然凌乱但还算完整，肩上披着一件陌生的、洗得发白的旧夹克。
然后她看到了他。
那个男人。
他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几乎融在阴影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勾勒出他硬朗而疲惫的轮廓。他闭着眼，呼吸轻缓，像是睡着了，但苏婉却莫名觉得，他比任何醒着的人都要清醒。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几乎是同时，林枫睁开了眼睛。
没有血光，没有暴戾，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侵略性，却让苏婉瞬间屏住了呼吸。
“脸还疼吗？”他问。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糙的石砾摩擦。
苏婉愣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感依旧明显。她怯生生地摇头，又立刻点头，脑子一片混乱，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枫没再说话，只是站起身。苏婉吓得猛地一颤，几乎要尖叫出来。
但他只是走到那张老旧的书桌旁，拿起桌上那个印着俗气花卉的暖水瓶，倒了半杯水。然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金属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点深绿色的、散发着清凉苦涩气味的膏状物，用指尖蘸了，走到床边。
“敷上，会好得快些。”他将那点药膏和那杯水一起递过来，保持着一段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苏婉看着他指尖那点绿色的药膏，又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犹豫着，恐惧和一种莫名的直觉在拉扯。最终，对止痛的渴望占了上风。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药膏，冰凉的触感一碰到肿痛的脸颊，瞬间带来一丝舒缓的沁凉。
她小声吸了口气，惊讶地看了林枫一眼。
林枫已经收回手，重新坐回那张椅子，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谢…谢谢…”苏婉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她捧着那杯温水，热度透过杯壁传到冰凉的手心，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种沉默，似乎比之前少了一些令人窒息的距离感。
“他们…那些人…”苏婉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发颤。
“死了。”林枫回答得没有任何停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苏婉猛地一抖，水杯里的水晃了出来。死了…全死了…虽然那些人是恶霸，是流氓，但…全死了？她眼前仿佛又闪过巷子里那短暂而血腥的画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变得煞白。
“不用怕。”林枫看着她的反应，加了一句，“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他的语气太肯定，太理所当然，反而让苏婉不知所措。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挣扎求生的孤女，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超越了普通规则之外的“保证”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林枫的目光微微偏转，似乎扫了一眼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和远处亮起的霓虹。
“饿了么？”他忽然问。
苏婉又是一愣。饿？经过那样的事情，她完全忘记了饥饿。但被他这么一提，胃里确实空得发慌。她迟疑地点了下头。
林枫站起身：“待着别动。”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老旧的木门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婉独自留在房间里，抱着杯子，听着门外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心里突然空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不安填满。他就这么走了？他去哪儿？会不会不回来了？那些警察…会不会突然冲进来？
各种念头杂乱地涌入脑海。
楼下似乎传来极轻微的交谈声，很快又消失了。
没过几分钟，脚步声重新响起。林枫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一次性餐盒，散发着食物温热朴素的香气。是附近最普通的快餐。
他把餐盒放在桌上：“吃吧。”
苏婉看着那些食物，又看看重新坐回阴影里的男人。他出去一趟，似乎只是为了给她买饭。这看似平常的举动，在这种极端不平常的情境下，显得格外怪异。
但她实在太饿了。挣扎了一下，她还是慢慢挪到桌边，打开餐盒，是简单的米饭和家常炒菜。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食物温暖了肠胃，也奇异地安抚了一些惊惶。
她偷偷抬眼打量林枫。他依旧闭目靠在墙上，侧脸线条冷硬，透着一种深深的倦怠和疏离，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看起来并不凶恶，甚至……有些落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刚才眼都不眨地杀了五个人，现在却给她买饭，给她药膏。
他到底是谁？
……
旅社外，对面大楼某个漆黑的房间内。
高建国通过高倍望远镜和窃听器传来的微弱声音（主要是苏婉的啜泣、喝水、吃饭的细微声响，林枫几乎没发出任何有效声音），眉头越皱越紧。
“目标下楼购买食物，与旅馆老板无交流，支付现金，全程不超过三分钟。返回房间。” “女孩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开始进食。” “目标未有异常举动。”
报告一条条传来，平静得令人不安。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对抗都更让高建国感到棘手。林枫的表现，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越狱并犯下血案、正被国家机器追踪的危险人物。他太冷静了，冷静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这种掌控感，让高建国感到一阵无力。
“高局，分析组有发现。”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们对苏婉的远房亲戚进行了深度排查。她那个表叔，三个月前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债主背后……可能牵扯到‘暗河’。”
“暗河？”高建国眼神一凝。那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行事诡秘的地下组织，业务范围很杂，偶尔会接手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难道今天那些地痞，不仅仅是收保护费那么简单？
“继续挖！查清楚那五个死掉的混混和‘暗河’有没有关联！查苏婉表叔的下落！”高建国立刻下令。
如果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街头欺凌，而是有针对性的阴谋……那“龙魂”的卷入，是巧合，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另外，”技术员补充道，“我们对目标离开黑狱的路径进行了逆向模拟……发现‘永眠’单元的能源系统在目标‘生命体征衰竭’前七十二小时，有过一次极其短暂的异常波动，来源不明，记录曾被低级权限覆盖删除过……”
高建国的心沉了下去。内部有人做手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帮林枫越狱？这简直难以置信！
林枫这把旧刃，不仅重新现世，身上似乎还缠绕着更多新的谜团和刀痕。每一道痕迹，都可能指向一个更深的漩涡。
他看着望远镜里那个沉寂的身影，感觉自己正在一张巨大的、正在缓缓收紧的网中央，而网中的困兽，似乎比所有织网者都要清醒。
林枫忽然睁开了眼，准确无误地“望”向了高建国望远镜镜头所在的方向。
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单向玻璃，高建国还是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仿佛直接钉在了他的瞳孔上。
他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耳边，仿佛听到一声极轻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冷哼。
是错觉吗？
高建国不敢确定。
他只知道，这场无声的对峙，对方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比他更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