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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的初夏梅雨季节,总是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湿冷。连绵的阴雨像是给这座岌岌可危的帝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连带着皇宫角落这处临时辟出的偏殿,也浸染在一片压抑的潮气之中。殿内,几盏昏黄的油灯顽强地对抗着从窗缝门隙渗入的寒意,光线跳跃,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映照着戚睿涵手中那管略显浑浊的液体。

那管疫苗液,静静地躺在戚睿涵的掌心,在灯下泛着一种不甚明亮的琥珀色光泽,其中还悬浮着些许难以化开的絮状物,显得粗糙而原始。这是他带领着李大坤和几位胆战心惊、却又不得不从命的太医院老医官,耗费了数个不眠之夜,在条件极其简陋的情况下,依据他那跨越时空的知识,勉强制备出来的“希望”。他知道,这里面蕴含的风险,远比其可能带来的福音要大得多。源自未来的知识,在这十七世纪的时空中,就像一把未经打磨的双刃剑,既能伤敌,亦能伤己。

他凝视着试管,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那浑浊的液体,看清其中每一个病毒颗粒的生死。他的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与其让任何一位无辜的士兵、流民,甚至是身边这些对他半信半疑的医官去冒这未知的风险,不如由他自己来承担这一切的后果。这不仅是因为提议者的责任,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这个“未来人”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负罪感——张晓宇,他那投奔了清廷的情敌和同学,他所带来的现代知识正在荼毒这个时代,而自己,是否又能用同样源自未来的知识,去弥补和拯救?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不再犹豫,伸出左手,用力挽起了右臂的衣袖。常年握笔(以及近来握剑)的手臂算不上粗壮,皮肤因久居室内而显得有些白皙,血管在皮肤下微微凸起。他用右手拿起旁边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块棉布,棉布浸满了李大坤设法蒸馏提纯的、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酒精”。

冰凉的触感透过棉布传到指尖,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酒精、草药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霉味的复杂气息涌入肺腑,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就要将棉布按向自己手臂上臂的三角肌处。

“不可!”一声清叱,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打破了偏殿内凝重的寂静。一直安静守在一旁,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般的董小倩,身形一动,已如一阵风般掠至戚睿涵身侧。她那平日里抚琴弄画的纤纤玉手,此刻却像一把铁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扣住了戚睿涵正准备消毒的手腕。

戚睿涵只觉手腕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竟让他无法再移动分毫。他愕然转头,对上董小倩那双盈满了忧虑与坚决的眸子。她秀美的眉头紧紧蹙起,原本清澈如秋水的眼瞳里,此刻波澜翻涌,是担忧,是劝阻,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睿涵!”董小倩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戚睿涵的心上,“此物吉凶未卜,性状未知,你岂能如此轻率,以身为试?你是朝廷栋梁,是连接大顺与南明的关键纽带,抗清大业、联络各方豪杰、稳定南京局势,诸多千钧重担皆系于你一身。你若因此有了不测,我们这段时间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联络闯王旧部,说服江南士绅,稳定朝堂人心,所有这些心血,岂非尽数付诸东流?这第一次试验,断不能由你来!”

她的语气急促,胸脯因激动而微微起伏,抓住戚睿涵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戚睿涵试图挣脱,但董小倩的武功远在他之上,那看似纤细的手指蕴含着内家劲力,让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铁箍锁住了一般。他心中既感动又焦躁,低声道:“小倩,正因前途未卜,凶险难测,我才更不能让他人替我去冒这个险。这些方法源于我的知识,是我的提议,若有不测,也当由我首当其冲,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董小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的责任是运用你的智慧拯救这万千黎民于水火,不是让你在此逞匹夫之勇,轻掷有用之身。若这……这‘疫苗’当真无效甚至有害,你倒下了,谁再来主持大局?谁还能想出别的法子来对抗张晓宇那奸贼可能撒播的瘟疫?届时清军未至,城内已是大疫横行,军心涣散,我们又当如何?寻找其他自愿者,或者……或者我们再多观察些时日,想想有没有更稳妥的法子,总之,你绝对不能第一个来!”

两人目光交汇,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迸溅。一边是义无反顾的担当,一边是情深意切的阻拦,僵持不下。戚睿涵能看到董小倩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恐惧,那是对可能失去他的恐惧。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理智告诉他,他必须这么做。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争执时刻,偏殿外,传来了一阵异乎寻常的声响。

那不是士兵巡逻的铿锵脚步声,也不是宫人匆忙的细碎步履,而是一种沉稳、有序,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脚步声,仿佛踏着某种古老的节拍,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戚睿涵和董小倩同时一怔,争执暂歇,不约而同地转头向殿门望去。

只见原本虚掩的殿门被轻轻推开,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个灰色的身影。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岁月的风霜与智慧的沉淀,正是南京城外着名古刹灵谷寺的主持,道亮禅师。他身披一袭略显陈旧的灰色袈裟,手持一串磨得光滑的佛珠,眼神澄澈而悲悯,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着人世间的苦难。

在道亮禅师身后,十数位年龄各异的僧人手掐佛珠,低眉垂目,神情肃穆地鱼贯而入。他们有的已须眉皆白,步履略显蹒跚;有的正当壮年,身形魁梧;还有的面带稚气,显然是刚受戒不久的小沙弥。他们统一的灰色僧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融为一体,如同沉默的磐石,悄无声息地站满了这间并不宽敞的偏殿。

原本因争执而显得有些躁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一种庄严肃穆的力量所抚平、沉淀。殿内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僧人们沉稳的呼吸声。他们目光平和,面容安详,仿佛不是踏入这个可能充斥着未知病魔、被视为险地的临时实验室,而是如同往日一般,步入那香烟缭绕、梵唱悠扬的禅堂,准备进行日常的晚课诵经。

道亮禅师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如同古刹晨钟,悠远而沉着,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阿弥陀佛。戚施主,董施主,方才二位之言,老衲与诸位同修在外已略有耳闻。施主悲天悯人,欲以身试药,此心可敬,可佩,宛若菩萨发心。”他的目光转向戚睿涵,带着长者般的慈和与洞察,“然,董施主所言,句句在理。施主身系抗清救民之重任,关乎江山社稷之安危,黎民百姓之希望,确不宜轻掷此身,涉此未知之险。”

戚睿涵心中一震,忙收敛心神,恭敬还礼:“大师言重了,各位大师驾临,未能远迎,还望恕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平静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只是这疫苗……此法乃在下依据一些……古籍偏方所制,凶险未知,成败难料。在下实不忍心,也万万不敢让诸位方外清净之人,为我等俗世纷争,涉此奇险。”他的话语中带着真诚的恳切与不忍。

道亮禅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看透生死般的微笑,那笑容里蕴含着佛家的智慧与无尽的慈悲:“戚施主,佛门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尚且要入,何况此间之事,乃是为解救众生疾苦,寻觅活命之方?如今瘟疫之影徘徊不去,清军压境,更有奸人妄用邪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佛门弟子,虽说出家,号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然肉身皮囊仍在尘世,眼见众生沉沦苦海,备受煎熬,岂能闭目塞听,坐视不理?”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若能以我等微末之躯,为施主验证此法,无论成败,只要能寻得一线生机,普惠万民,拔苦予乐,便是无上功德,亦是我等修行之本分,是践行我佛慈悲大愿之良机。此乃求之不得的福报,何险之有?”

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位年轻的僧人便上前一步。他约莫二十出头,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朗声道:“是啊,戚施主,主持说得极是。我等既入空门,早已将这副肉身皮囊,视作渡世之筏,修行之器。红尘俗世,诸多挂碍,我等或已放下,或正学习放下。若能以此残躯为舟楫,渡万千百姓脱离瘟疫苦海,正是我辈修行人积功累德,往生净土之资粮!还请施主成全!”

另一位年长些,脸上已有不少风霜痕迹的僧人也合十接口,声音沉稳:“戚施主心怀天下,志在匡扶社稷,拯救黎民,是做惊天动地大事情的人。这等试药探路之事,合该由我等心无旁骛之人来做。我等平日里诵经念佛,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今日能有此机会,以行动践行经文义理,正是机缘到了。还请施主万勿推辞,成全我等这份向佛之心,积德之愿。”

“请戚施主成全!”

“阿弥陀佛,我不试药,谁试药?”

“施主,便从贫僧开始吧!”

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平和舒缓,没有丝毫慷慨激昂的表演,却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意志,纷纷表达着自愿试药的决心。他们看着戚睿涵手中那管浑浊的疫苗液,眼中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奉献的赤诚和通过牺牲寻求灵魂救赎的期望。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恐惧的信仰之力。

这一幕,让戚睿涵喉头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鼻尖酸涩难抑,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沉重,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这些平日青灯古佛、晨钟暮鼓,与世无争的僧人,在此家国危难、瘟疫悬顶的关头,竟能如此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展现出如此磅礴无畏的勇气和深邃如海的慈悲。与他们相比,自己那点“舍我其谁”的担当,似乎都显得有些渺小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如潮的情绪,却觉得那口气沉重如山。他不再多言,向着以道亮禅师为首的众僧,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哽咽道:“诸位大师……慈悲为怀,舍身取义……此情此恩,重于泰山……睿涵……代天下百姓,拜谢诸位!”他的腰弯得很低,很久都没有直起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内心万分之一的感激与崇敬。

一旁的董小倩也早已被这悲壮而神圣的一幕深深触动,她明澈的眼眸中泛起了晶莹的泪光,看着这些视死如归的僧人,又看看身前深深揖拜的戚睿涵,她心中五味杂陈。她轻轻走到戚睿涵身边,对着众僧,郑重地敛衽行了一个大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亮禅师上前一步,虚扶一下戚睿涵的手臂,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戚施主快快请起。世事无常,光阴宝贵,既已决意,便请施主开始吧,莫要辜负了这寸金光阴,也莫要让我等心中妄念丛生。”

戚睿涵直起身,用力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目光逐一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平静而坚定的面孔,仿佛要将他们的容貌深深镌刻在心底。他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所有的犹豫、彷徨都在这一刻被压下,只剩下必须成功的决绝。

“大坤。”他沉声唤道。

一直守在旁边,同样眼眶发红的李大坤立刻应声上前,他身后几位太医院的医官也强忍着心中的震撼与激动,开始忙碌起来。

依据之前反复商议推敲过的方案,他们将这十几位自愿试药的僧人分成了三组。一组接种针对鼠疫的灭活疫苗(这是他们认为风险最高,也最可能被张晓宇使用的),一组接种针对猪瘟(可能模拟某些呼吸道或肠道病原体),最后一组则接种反应理论上应该最温和的牛痘疫苗(作为对照和希望)。

李大坤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粗糙表格,开始详细记录每位僧人的法号、年龄、体貌特征、平日身体状况以及接种的具体时辰。

整个过程,在一种奇异而庄重的氛围中有序进行。偏殿内安静得出奇,只能听到器械轻微的碰撞声,毛笔在纸页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僧人们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句低沉的梵唱或佛号,如同背景音一般,安抚着空气中无形的紧张。

僧人们依次安静地走上前,挽起宽大的僧袖,露出或粗壮结实、或干瘦见骨的手臂。面对那细小的、经过戚睿涵尽可能改进,却依然显得原始的针尖刺入皮肤,他们大多闭目凝神,默诵佛号,神情安详得如同老僧入定,仿佛正在进行一次普通的放生仪式,或者一次虔诚的禅修。甚至有位年轻的小沙弥,在针尖刺入时,嘴角还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神圣的使命正在完成。

戚睿涵亲自操作,动作尽可能的轻柔、准确。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每将一点浑浊的液体推入一位僧人的体内,他的心就随之沉下一分。他知道,他推入的不仅仅是疫苗,更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重量,是无数人的期望,也是他自己命运的赌注。

董小倩则默默地在一旁协助,递上消毒棉布,帮忙按住接种后的针眼。她的动作轻巧而熟练,目光始终关注着戚睿涵和每一位僧人的反应,秀眉微蹙,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接种完毕后,戚睿涵安排了最细心的医官和侍从,分成三班,轮流看守这些自愿者,要求他们详细记录每一位僧人每两个时辰的体温、脉搏、精神状态以及任何异常反应。同时,他将之前制备的、为数不多的抗体血清,以及李大坤根据古方和自己带来的现代医学知识预备的几种退热、消炎、扶正固本的草药汤剂,都准备在一旁,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

道亮禅师等人,便被恭敬地安置在偏殿旁临时隔出的几间干净禅房中静养观察。这里原本是宫中一些低等内官的值守房舍,如今被匆匆整理出来,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安静。

最初的两天,在一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中度过。

被隔离观察的僧人们作息如常,诵经、打坐、用一些清淡的斋饭,彼此之间偶尔低声交流几句佛法义理,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戚睿涵和李大坤每日数次亲自前去查看,仔细询问记录,触摸他们的额头,检查接种部位。除了少数人接种部位有些微红、硬结,以及个别僧人自述有些许疲倦之外,并未发现明显的异常。

戚睿涵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一丝。他甚至开始和李大坤讨论,如果这次试验成功,该如何快速扩大生产,如何在军中和大城市中优先接种,如何建立隔离区……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似乎开始穿透南京城上空厚重的阴云,也照亮了他连日来阴郁的心田。

李大坤更是乐观一些,趁着给僧人们送斋饭的间隙,低声对戚睿涵说:“睿涵,看样子有门儿,说不定咱们真的能成。要是这玩意儿管用,那张晓宇的缺德主意可就白打了!”

戚睿涵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潜藏在冰面下的暗流,无法忽视。他知道,微生物的世界变幻莫测,灭活是否彻底?剂量是否合适?个体的差异……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了。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超乎最坏的想象。

这丝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在第三天清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暴风雨,彻底浇熄了。

第三天,天色未明,南京城还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黑暗中。一阵急促而惊慌的脚步声,踏碎了偏殿院落黎明前的寂静。

“戚公子,李太医,不好了!” 一个被安排值守的年轻医官,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戚睿涵和李大坤临时休息的厢房,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出……出事了,几位大师……几位大师情况不对!”

戚睿涵几乎是瞬间从床榻上弹了起来,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和同样被惊醒的李大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恐。两人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便跟着医官冲向僧人们静养的禅房。

刚踏入隔离区的那道门槛,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原本淡淡的檀香和草药味,已经被一种混浊的、带着酸腐和隐隐腥气的味道所取代。紧接着,传入耳中的,不再是平和悠扬的梵唱,而是断断续续、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

最先出现严重症状的,是接种了鼠疫疫苗的那一组僧人。

只见其中两位壮年僧人,此刻正痛苦地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他们面色潮红如同醉酒,嘴唇却干裂发紫,呼吸急促得如同拉风箱,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其中一人意识似乎已经模糊,双手无意识地在胸前、腋下抓挠,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戚睿涵一个箭步上前,撩开他的僧袍,只见其腋下、腹股沟处,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触目惊心的淋巴结肿块,肿大如卵,表皮紧绷,颜色暗红,正是古籍中记载的,令人闻风丧胆的“核瘟”。

几乎是同时,旁边禅房里也传来了惊呼。接种猪瘟疫苗的那组僧人,也开始发作了。他们普遍出现剧烈的呕吐和腹泻,吐出的秽物和排泄物都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高烧同样在他们身上肆虐,汗水浸透了僧袍,紧贴在皮肤上。更可怕的是,其中一位年长僧人的手臂和胸腹皮肤上,开始浮现出大小不一的紫红色斑块,如同被恶魔亲吻过的烙印。

而接种了牛痘疫苗,原本被认为应该反应最轻微的那组僧人,虽然发病稍缓,但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他们也开始发烧,程度虽不及前两组猛烈,但也足以让人虚弱不堪。最显着的问题是接种部位,那里并非像戚睿涵预想的那样只是轻微红肿,而是出现了严重的溃烂、化脓,黄绿色的脓液不断渗出,散发出腐臭,而且溃烂的范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围健康的皮肤蔓延。

仅仅一夜之间,原本宁静祥和、充满奉献精神的禅房,瞬间变成了惨烈的人间炼狱。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咳嗽、无助的喘息,取代了往日的平和。先前那些宝相庄严、从容不迫、视死如归的僧人,此刻都在病魔凶残而无情的折磨下,扭曲了身体,失去了所有的体面与尊严。汗水、泪水、呕吐物、排泄物、脓液……混杂在一起,玷污了洁净的床铺,也让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快,救人!” 戚睿涵目眦欲裂,嘶哑着嗓子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指挥着已经慌了手脚的医官和侍从,“把所有准备好的退热草药都煎上,浓煎!用冷水,不,去找冰来,用冷毛巾给他们敷额头,擦拭身体物理降温。溃烂的部位用消毒后的棉布蘸取消毒药水清洗,小心地把脓液引流出来!”

他自己则冲到一个情况最危急的、感染鼠疫疫苗的僧人床前,扶起那滚烫而颤抖的身体,试图给他喂下一些清水。但那僧人牙关紧咬,水根本灌不进去。

李大坤也红了眼,他发挥着自己作为“御厨总管”的另一项技能——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他指挥着人手去太医院库房搜寻犀角、羚羊角等珍贵的清热凉血药材,又让人去宫内地窖取冰。他亲自为一位淋巴结肿痛剧烈的僧人进行冷敷,那僧人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每一次触碰都引发一阵剧烈的颤抖和呻吟。

董小倩也闻讯赶来了。看到这如同阿鼻地狱般的场景,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她咬紧了下唇,没有发出任何惊呼。她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加入了救治的行列。这个平日里使剑的手,此刻却无比轻柔地为意识模糊的僧人擦拭额头的冷汗,更换被汗水、污物浸透的衣物,甚至不顾秽臭,协助清理呕吐物。她的动作迅捷而稳定,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戚睿涵更是毫不犹豫地取出了他们之前制备的、为数不多的、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抗体血清。这些血清是利用康复动物的血液制成的,效果未知,且数量极少,是他们最后的底牌。他根据僧人们感染的病原类型,逐一为他们进行注射。针尖刺入皮肤,推入那澄清的液体,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望。

“坚持住,大师,坚持住,喝了这碗药!” 戚睿涵扶起另一位浑身滚烫、意识模糊的年轻僧人,他的声音因为焦急和疲惫而沙哑不堪。他小心翼翼地将浓黑的药汁一点点喂入僧人口中,但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染黑了颈下的床单。

然而,他们所有的努力,在这迅猛发展、势不可挡的疫病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如同螳臂当车。灌下去的草药汤剂,仿佛石沉大海,高烧丝毫未退,甚至还在继续攀升。物理降温带来的那一点点清凉,瞬间就被体内更高的灼热所吞噬。清理溃烂伤口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化脓和坏死蔓延的速度。而那些被寄予厚望的抗体血清注入体内后,也未能上演奇迹,病势依旧如同脱缰的野马,向着绝望的深渊疾驰而去。

死亡,开始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方式,收割生命。

第一个走的,是那位最先出现鼠疫症状的壮年僧人。在接种后的第四天傍晚,他在持续的高烧和呼吸极度困难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临终前,他短暂地回光返照,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嘴唇翕动,似乎想再念一句佛号,却最终只吐出半口浊气,头一歪,便再无声息。

紧接着,是那位身上出现紫红色斑块的、接种猪瘟疫苗的年长僧人。他在剧烈的呕吐腹泻和全身性的毒血症状中,迅速脱水、衰竭,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个,两个,三个……

曾经鲜活、充满了奉献精神的生命,在短短数日之内,一个接一个地,迅速地凋零、熄灭。禅房内的呻吟声、喘息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白色的麻布,被侍从们颤抖着,一一覆盖上那些再也不会动、不会诵经、不会微笑的面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混合着草药、消毒水和腐臭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油灯的光芒似乎也变得黯淡了,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鬼魅在舞蹈。

戚睿涵站在禅房中央,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狼藉。原本整洁的床铺变得凌乱不堪,沾满了各种污秽。曾经充满了悲悯与智慧、坚定与平和的面容,此刻都隐藏在冰冷的白布之下。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那是一种希望被彻底碾碎成粉末后的死寂黯淡,一种拼尽全力却依旧眼睁睁看着一切付诸东流后的深深无力感,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刺骨的疲惫与自责。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住。李大坤及时扶住了他,这个胖胖的室友此刻也是眼圈乌黑,满脸憔悴,嘴唇干裂,他看着戚睿涵,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戚睿涵挣脱了他的搀扶,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最里面的一张床榻。

那里,还残留着这个炼狱中唯一的一丝微弱生机。

是道亮禅师。

这位老禅师是唯一一个接种了牛痘疫苗后,虽然也经历了持续的高烧和接种部位严重的溃烂,但凭借着他多年修行沉淀下来的坚韧体魄和意志力,竟然奇迹般地挺过了最危险的关头,病情正在极其缓慢地好转。

他此刻虚弱地躺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高烧已经退去,只剩下低热,局部溃烂虽然看起来依旧恐怖,但脓液开始变得清亮,边缘出现了细微的肉芽组织,显示着愈合的迹象。

他似乎感应到戚睿涵的靠近,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澄澈悲悯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显得浑浊而黯淡,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未能与同修共赴黄泉的悲悯,以及一丝面对这惨烈结局的茫然与空洞。

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微微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细若游丝、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戚……戚施主……”

戚睿涵猛地蹲下身,紧紧握住了老禅师枯瘦如柴、冰凉的手,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和温度过去。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千言万语,自责、愧疚、感激、悲伤……所有情绪拥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失控地咆哮或者崩溃地痛哭。

“……莫要……自责……” 道亮禅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断断续续地,用尽力气说道,“此乃……我等效法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宏愿……死得其所……往生……极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闭上了眼睛,似乎连说话都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力气,只有那被戚睿涵握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带着一丝微弱的安抚。

戚睿涵紧紧握着那只手,久久没有松开。自责、焦虑、恐惧、愤怒……还有对张晓宇那滔天的恨意,种种极端负面情绪像无数条毒蛇,疯狂地噬咬着他的内心,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和灵魂彻底撕裂。失败了,近乎全军覆没的惨败。他带来了自以为能改变命运的未来知识,却没能带来必然的成功,反而像是一个蹩脚的、鲁莽的巫师,用错误的咒语,葬送了这些最不该死的、心怀慈悲与无畏的性命!他算什么未来人?他算什么拯救者?

他轻轻放下道亮禅师的手,为他掖好被角,然后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窗边。窗外,南京城依旧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在远处的街巷中顽强地闪烁着,如同这末世中微茫的希望。冰冷的窗棂硌在他的掌心,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推开了窗户。

初夏梅雨季节的微冷空气,立刻汹涌而入,带着南京城特有的湿冷气息,吹动了他散乱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袍。但这新鲜的冷空气,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反而让他觉得更加寒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城外,多铎率领的清军主力,虽然暂时被一些战事和补给问题牵制,但威胁始终如同悬顶的利剑,如同天边压城的乌云,随时可能倾泻而下。城内,潜在的、被张晓宇精心改造过的瘟疫危机,并未因为这次失败的试验而有丝毫解除。而他们寄予厚望的、试图用来对抗恶魔的疫苗,却在第一道关卡,就几乎折戟沉沙,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接下来……清兵若真的如同历史上那般,或者是在张晓宇的建议下,动用细菌武器这种惨无人道的毒招,将瘟疫投入城中,或者散布于军队之中……届时,失去了疫苗这最后一道防线,毫无免疫力的百姓和士兵们……该如何是好?

南京城,这大明最后的堡垒,这无数汉人最后的希望所在,难道真的要如同历史上那样,不可避免地走向沦陷和屠戮的结局吗?而自己,这个知晓历史走向的穿越者,难道就真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还因为自己的鲁莽,加速了某些悲剧的进程?

“接下来……清兵若再用此毒招,百姓们……该如何是好?” 戚睿涵望着远处那一片混沌未明、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焦虑,和几乎要将他灵魂压垮的、沉重的自责。

初升的朝阳,终于挣扎着,从东方天际厚重的云层中,透出了一丝微弱而惨淡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南京城巍峨却又显得格外脆弱的轮廓。那光芒,冰冷而苍白,毫无暖意,如同为这片刚刚被死亡与失败彻底洗礼过的土地,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殓衣。

戚睿涵脚下的影子,被这微弱的天光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最终融入了身后禅房那片无边无际的、黯淡而绝望的寂静与死亡气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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