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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抵达成都时,已是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的仲冬。

寒意侵入了蜀地的每一个角落,连平西侯临时驻扎的府邸内,也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冷冽。庭院中,几株老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铁画银钩,直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寒风穿过廊庑,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厅堂内,炭盆烧得还算旺,但那股子寒意似乎并非全然来自外界,更源于人心。吴三桂麾下主要的将领、幕僚,以及新近归附的大西军将领刘文秀、李定国等人齐聚于此,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们刚刚经历山西惨败,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正于成都舔舐伤口,整军备武,以期再战。这道来自南京的圣旨,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湖面。

传旨太监在一众小黄门的簇拥下步入厅堂,他面皮白净,眼角微垂,带着一种宫廷内侍特有的、近乎刻板的倨傲。他并未多言,只是略微扫视了一下在场众人,那目光如同看待一群边陲武夫,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他清了清嗓子,尖细而缺乏温度的嗓音便在厅堂中回荡开来,字字句句,如同冰锥,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着平西侯吴三桂,即刻启程,赴南京陛见,接受内阁质询,以明山西战事失利之责……钦此。”

旨意简明扼要,却字字千钧。尤其是“质询”、“明责”等字眼,带着不容置疑的问责意味。

太监宣读完,将那道象征着皇权的黄绫圣旨轻轻合拢,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居高临下的表情,微微前倾,等待着吴三桂谢恩接旨。

厅内刹那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吴三桂跪在地上,魁梧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微微僵硬。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深深地低着头,众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脸颊两侧的咬肌因紧咬牙关而清晰地凸起、滚动,握住腰间玉带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位曾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悍将,此刻正承受着来自背后朝廷的冰冷刀锋。

站在他侧后方的堂弟兼心腹爱将吴国贵,猛地抬起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那是一种被冤枉、被背叛的暴怒。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已经下意识地紧紧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青筋毕露,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而起。站在稍远处的刘文秀、李定国等大西军将领亦是面色凝重,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神。他们虽新附不久,但与吴三桂部在山西并肩血战,深知其中冤屈,此刻亦感同身受,更担忧这来之不易的“联顺抗清”局面会因此崩塌。

戚睿涵站在文官幕僚的队列中,心中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阮大铖那阴鸷的面容,田仰那油滑的嘴脸,以及左良玉那倚老卖老的姿态。果然,这帮蠹虫恶人先告状,将山西惨败的屎盆子,毫不留情地扣到了奋力血战的吴三桂和关宁军头上。这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绞杀,目的就是要扳倒这位在军中威望日隆,又并非他们嫡系的“降将”。

“侯爷,接旨吧。”那太监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耐与催促,再次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三桂仿佛被这声音惊醒,魁伟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重的凉意,缓缓抬起双手,手臂似乎承载着万钧重担,沉声道:“臣……吴三桂,接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压抑着翻江倒海般的屈辱、愤怒与不甘。

他接过那卷沉重的圣旨,入手冰凉,却仿佛接过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依着礼制,恭敬地将圣旨高举过头顶,然后才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如电,扫过厅内每一个人的脸庞——悲愤的吴国贵、忧虑的刘文秀、沉毅的李定国,最后落在戚睿涵和一直静静站立在一旁、眉宇间凝着寒霜的董小倩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一丝决绝,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的、难以言说的冤屈与愤懑。

传旨太监一行被引去厢房休息后,压抑已久的厅堂顿时如同炸开了锅。

“大哥,不能去,万万不能去啊!”吴国贵第一个跳起来,声音洪亮如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这他娘的哪是陛见?分明是阮大铖那些阉党余孽和左良玉那老匹夫设下的鸿门宴。朱由崧昏聩无能,只知道躲在深宫里享乐,朝政都被马士英、阮大铖这等小人把持。你这一去南京,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他们正好借此机会除掉你这个心腹大患!”

刘文秀也立即上前一步,他性格相对沉稳,但此刻也是满脸急迫,拱手劝道:“平西侯,国贵将军所言极是,绝非危言耸听。南京朝廷党争激烈,早已非一日之寒。马士英、阮大铖把持朝政,排挤忠良,史可法阁部虽有心振作,亦往往受其掣肘。他们与左良玉等人素有勾结,各怀鬼胎。此次山西之败,损兵折将,丢失要地,朝廷总要有人出来承担罪责。他们自己畏敌如虎,临阵脱逃,如今却要反咬一口,拿侯爷您做这替罪羔羊,以卸其责。侯爷若去,凶多吉少,关宁军群龙无首,则大局危矣!”

李定国虽未直言,但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也明确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与刘文秀率大西军残部归附,看中的是吴三桂抗清的决心和关宁军的战力,若吴三桂被扣甚至问罪,这支刚刚凝聚起来的力量必然分崩离析,抗清大业将遭受致命打击。他沉声道:“侯爷,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四川新附,人心未定,清军虎视眈眈,此时离开,绝非良策。”

众将七嘴八舌,无不劝吴三桂抗旨不遵,留守四川。厅内弥漫着一股同仇敌忾的悲壮气氛。

所有的目光,最后都集中到了戚睿涵身上。这一路走来,从山海关抉择到说服南明联合抗清,再到招安大西军,这位看似文弱、来历神秘的“元芝公子”屡出奇谋,见解独到,往往能于绝境中窥见生机,早已赢得了吴三桂和核心将领们的信重。

吴三桂看向戚睿涵,眼神复杂,声音带着经历巨大冲击后的沙哑与疲惫:“元芝,局势如此,你怎么看?”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屡次带来奇迹的年轻人身上。

戚睿涵感受到众人聚焦的目光,心知自己的话可能决定未来的走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何尝不知此去南京风险极大?那里是东林、阉党、军阀各种势力交织的政治泥潭,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加凶险万分。但他想的更深一层,不仅要考虑军事安全,更要考虑政治影响和大局稳定。

他缓缓走上前,步履沉稳,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兄长,诸位将军,稍安勿躁。此去南京,确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但……我们恐怕不得不去。”

“为何?”吴国贵急道,虎目圆睁,“元芝,难道明知是火坑,我们还要眼睁睁看着大哥往里跳?就在四川,他们还能派兵来抓不成?”

“正因为是火坑,才更要跳下去,而且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跳下去。”戚睿涵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斩钉截铁,“眼下抗清大局为重,维系‘联顺抗清’的民族统一战线,乃是根本,是我们能在此艰难时世存续下去的唯一希望。若兄长此刻抗旨不遵,便是授人以柄,给了南京那帮人最好的口实。朱由崧和马士英完全可以借此给我们扣上‘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勾结流寇,意图不轨’的滔天罪名。届时,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宣布我们为朝廷叛逆,甚至可能不惜撕毁刚刚达成的脆弱盟约,调转枪头,联合其他军阀来对付我们。清军未灭,而内讧先起,自家兄弟刀兵相见,这岂不是使清虏坐收渔翁之利?我们此前所有的努力,山海关的抉择,南明朝廷和农民军的结盟,山西的血战,所有的牺牲,都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

他顿了顿,让这沉重的后果在每个人心中沉淀,然后继续分析,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反之,我们去,是表明态度,是顾全大局,是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我们并非毫无凭仗。我们手握路振飞路大人的证词,他身为朝廷钦差、山西监军,亲眼目睹战事经过,他的证言分量极重。我们有关宁军数万将士可以作证,我们在山西是如何以寡敌众,如何浴血奋战的。阮、田、左三人临阵脱逃,嫁祸友军,事实俱在,岂容他们仅凭几句谗言就一手遮天?只要我们准备充分,据理力争,将真相公之于众,南京朝堂之上,未必没有明辨是非、心存公义之人。史可法史阁部,素来公忠体国;路振飞路大人,必会仗义执言;即便是首辅马士英,为了他自身权力的平衡和江南半壁的安稳,也未必愿意看到前线最能战之将领彻底寒心,导致抗清防线崩溃,届时他首辅之位又如何坐得稳?”

戚睿涵的话像一盆冰水混合物,浇熄了吴国贵等人部分的冲动与怒火,但也让众人感受到了更深沉、更无奈的凝重。这不是简单的军事冒险,而是凶险万分的政治博弈,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满盘皆输。他们不仅要面对战场上的敌人,还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

吴三桂沉默良久,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枯树,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看到了波谲云诡的金陵城,看到了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他想起山西战死的弟兄,想起邓从武和那四百壮士绝望的眼神,想起自己背负的骂名与期望。终于,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刚毅与果决,那种久经沙场、决断生死的统帅气质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元芝所言,深谋远虑,正合我意。”吴三桂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此行非去不可,不仅要去,还要光明正大地去,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吴三桂和关宁军,是忠是奸,是英雄还是懦夫!”

他目光锐利,开始下达命令:“国贵,你留在成都,替我掌管军务,整顿兵马,安抚士卒,严加操练,以防不测。四川是我们的根基,绝不能乱!”

“末将领命!”吴国贵虽心有不甘,但军令如山,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戚睿涵的判断和吴三桂的决断。

“文秀、定国将军,”吴三桂看向两位大西军将领,“四川防务,暂劳二位费心,与国贵精诚合作,确保后方无虞。”

“侯爷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刘文秀、李定国齐声应道。

最后,他看向戚睿涵和一直静静站在他身旁,手始终按在剑柄之上,清丽面容上满是坚毅之色的董小倩:“元芝,小倩,此去南京,凶险异常,非仅凭勇力可渡。元芝之智,小倩之勇,皆我臂助。你们可愿随我同往这龙潭虎穴?”

戚睿涵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坚定:“兄长蒙冤,大局攸关,睿涵义不容辞!”他需要亲眼见证这场关系重大的审判,需要在关键时刻为吴三桂出谋划策,需要在那个陌生的政治舞台上,为真相和正义争得一席之地。

董小倩更是干脆利落,她向前微微一步,声音清越,带着江湖儿女的侠气与决绝:“侯爷于国有功,反遭诬陷,世间岂有此理?小倩虽力薄,也愿随行,护卫侯爷与先生左右,寸步不离,以正视听,纵刀山火海,亦无所惧!”

事情就此定下。接下来的几日,成都侯府笼罩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中。吴三桂轻车简从,只精心挑选了百余名最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亲卫。戚睿涵则埋头整理各类文书证物,包括路振飞之前送来的书信副本、部分将领关于山西战事的陈述、以及那批左良玉提供的“哑炮”中残存部件的记录等。他反复与吴三桂推敲庭审时可能遇到的各种诘难,预设对方的问题,准备应答的证词,梳理逻辑链条,力求无懈可击。董小倩则负责内外警戒,排查随行人员,规划行进路线,她心思缜密,武艺高强,确保了准备期间未生任何意外。

离出发还有一夜,戚睿涵独自在房中,对着摇曳的烛光,再次审视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窗外寒风呼啸,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夜色一般沉重。他知道,此去南京,不仅仅是为吴三桂个人洗刷冤屈,更是一场关乎抗清民族统一战线存亡、关乎未来历史走向的斗争。那个投靠了清廷的情敌张晓宇,此刻或许正为清军打造着更恐怖的武器,时间,并不站在他们这一边。

几日准备后,吴三桂一行悄然离开了尚算安稳的成都,乘船沿江东下,奔赴那风波诡谲、等待审判的金陵城。

一路东行,舟车劳顿。越接近南京,气氛似乎越发微妙。沿途经过的州县,地方官员依例接待,礼仪周全,无可指摘,但那份恭敬之下,却隐约透着一丝审视、疏离,甚至怜悯。关于山西战事不利的各种流言早已不胫而走,版本各异,细节不同,但矛头大多指向了“骄纵不驯”、“不听调遣”的关宁军和“先降流寇,再附南明”、身份尴尬的吴三桂。显然,舆论的高地,已被阮大铖等人有意无意地引导和占据。

戚睿涵将这些细微之处一一瞧在眼里,心中忧虑更甚。他注意到,有些酒馆茶肆中,甚至有人暗中散布谣言,说吴三桂早有异心,与北边暗通款曲。他将这些情况告知吴三桂,吴三桂只是冷哼一声,眼神更加阴郁,却并未多言,只是赶路的速度,似乎又加快了几分。董小倩则更加警惕,夜晚宿营时,亲自安排岗哨,几乎不曾安眠,确保了旅途未曾发生任何意外。

终于,在冬日的薄暮中,南京城那巍峨雄浑、饱经风霜的城墙,如同一条灰色的巨蟒,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这座曾经的陪都,如今的弘光朝廷中心,依旧维持着一派虚浮的繁华景象。秦淮河上画舫如织,灯火初上,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歌女娇柔的唱腔混杂着酒客的喧哗,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仿佛北方的烽火连天、山西的血流成河、中原的生灵涂炭,都与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毫无关系。然而,城门口森严的盘查,守军脸上紧张疲惫的神情,以及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脂粉香、酒气和某种隐约焦灼的气息,却又无声地揭示着这繁华表象下的脆弱与不安。

吴三桂一行被安置在城西的一处驿馆,并未得到立即召见。这种刻意的冷遇,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压迫和试探。等待的几日,漫长而煎熬。除了路振飞派人暗中递来消息,表示他已抵京,愿在庭上全力作证,并提醒他们小心阮大铖等人可能在庭外耍弄手段外,再无其他动静。吴三桂每日在院中练武,以消耗内心的焦躁;戚睿涵则反复默记准备好的材料;董小倩倚窗而立,观察着驿馆外的动静,如同一只警惕的猎鹰。

审判之日,终于在一片阴霾的清晨到来。

地点设在内阁所在的文渊阁偏殿。这里不似正式朝堂奉天殿那般开阔恢宏,却更显威严肃穆,带着一种决定生杀予夺的压抑感。殿内光线有些昏暗,高大的梁柱投下沉重的阴影,仿佛蛰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和檀香混合的气息,却压不住那无形的紧张。

正前方设着三张公案,端坐着本次主审的三位大员:首辅马士英居中,他面色沉静,眼神内敛,手指偶尔轻轻敲击桌面,看不出喜怒;兵部尚书史可法坐于左侧,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眼神却清澈而坚定;户部尚书朱大典坐于右侧,他大多时间低垂着眼睑,仿佛在研究案上的卷宗,显得颇为低调。

两侧侍立着锦衣卫力士,一个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手持水火廷杖,如同泥塑木雕,却散发着凛然的杀气。后排则肃立着众多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文武官员,一个个屏息凝神,殿内鸦雀无声,唯有众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落针可闻。

吴三桂身着侯爵常服,虽经风霜奔波,但腰杆挺得笔直,如同雪压不弯的青松,他面色沉毅,大步走入殿中,向三位主审官行了臣子之礼,然后昂然立于殿中。戚睿涵和董小倩作为随员,被允许站在殿门内侧旁听。戚睿涵迅速扫视全场,看到了站在文官队列前排,面色沉毅、对他微微颔首示意的路振飞,也看到了坐在后方珠帘之后,那道模糊的、微胖的黄色身影——弘光帝朱由崧正在亲自听审。而在另一侧,他看到了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三人。阮大铖眼神闪烁,带着一丝阴冷;田仰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左良玉则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

马士英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势:“平西侯,今日召你前来,是为查证山西潞安、大同、泽州一线战事失利之缘由。陛下与朝廷对此极为关切,北疆安危,系于此审。你且将战事经过,如实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吴三桂拱手,声音洪亮而稳定,开始叙述。他从接到朝廷命令,率关宁军主力北上山西驻防讲起,讲到如何与阮大铖、田仰、左良玉约定相互策应、互为犄角,如何在大同城下与清军爱星阿部激战,挫其锋芒,如何通过侦骑和情报,敏锐识破清军主力绕道,其真正意图在于兵力相对薄弱的潞安、泽州,又如何接到路振飞传达的圣旨,不得不分兵救援……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陈述了关宁军面临的极端困境——兵力、装备均处劣势,且首次遭遇清军猛烈的新式火器乃至毒气攻击,更突出了关宁军在如此劣势下,依然奋勇作战,并积极执行支援友军的命令,体现了高度的纪律性和牺牲精神。

“……末将接到路大人传达的陛下严旨,虽知分兵危险,仍不敢怠慢,立刻派麾下勇将邓从武,率其本部精锐四百人,驰援被围于五岔口的田仰军。邓将军奋勇作战,不惜代价,终于撕开清军包围,为田部打开缺口,使其得以脱困。然田部脱困后,未按约定与我军合力牵制、反击清军,反而擅自向西急速撤离,致使苦战良久、伤亡不小的邓从武所部侧翼暴露,陷入清军增援部队的重重包围之中,孤立无援……最终,邓将军以下四百余将士,力战不屈,尽数……壮烈殉国,邓将军亦遭受毒气弹袭击,战死沙场。”

说到此处,吴三桂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悲怆,虎目之中隐隐泛起血丝与泪光,那惨烈的一幕仿佛再次浮现眼前:“其后,马家坡一役,我关宁军为掩护左良玉部突围,主动承担断后重任,陷入清军预先设下的坚固碉堡阵地,被数倍之敌围攻,苦战五日五夜,伤亡极其惨重,箭尽粮绝。而左良玉都督此前拨付给我军使用的二十门所谓‘利器’虎蹲炮,临阵发射,竟十有八九皆为哑炮,无法打响,致使我军攻坚受挫,徒增伤亡。若非李定国、刘文秀将军深明大义,及时率大西军弟兄舍生忘死来援,拼死打开一条血路,我关宁军五万弟兄,恐已尽数葬身于山西马家坡那片焦土之上!”

他的话音刚落,叙述中的悲壮与冤屈尚未在殿中散去,一个尖利而充满愤慨的声音立刻如同夜枭般响起,打破了沉寂:

“吴三桂,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欺瞒陛下与诸位大人!”

只见阮大铖猛地从官员队列中闪出,指着吴三桂,满脸的义愤填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分明是你吴三桂拥兵自重,逡巡不前,贻误战机,才致山西大局崩坏!我部在潞安被数倍于己的清军主力围攻,城池危如累卵,将士死伤累累,我等屡次向你发出求救文书,字字血泪,请求你速发援兵,你却始终按兵不动,坐视我军被围困,被消耗。若非我与田大人审时度势,当机立断,率军奋勇突围,杀出一条血路,早已成了清军刀下之鬼,为国捐躯了。你如今倒打一耙,还有脸在此妄言忠勇?”

田仰也紧跟着站出来,他语调阴阳怪气,带着一种故作姿态的惋惜:“阮大人所言,句句属实,皆是前线将士有目共睹。吴侯爷,你口口声声说支援,可你的援军在哪里?邓从武那区区两千人马,面对数万清军铁骑,杯水车薪,如何能真正解五岔口之围?我等奋力突围后,之所以向西转移,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保存朝廷实力,以图日后反击,怎能说是擅自撤离?倒是你吴侯爷,接到陛下明发旨意,命你死守马家坡,拖住清军,你却最终擅自放弃阵地,撤往四川!这‘抗旨不遵’、‘畏敌避战’的罪名,证据确凿,你可认?”

左良玉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他慢悠悠地踱出一步,先是向帘后的皇帝和三位主审官拱了拱手,然后才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道,语气中带着前辈教训后辈的傲慢:“吴将军,年轻人,说话要讲凭据,要负责任。本帅念在你为国征战,有些火气也是常情,但诬陷上官,可是大罪。本帅拨付给你的那二十门虎蹲炮,乃是湖广军械局精心打造,历年操演,皆是军中利器,何来‘哑炮’一说?怕是你部下那些北地儿郎,不熟悉我南方火器操作,使用不当,未能激发;或是……有心之人故意毁坏,然后再嫁祸于本帅,也未可知啊?至于马家坡之战,你部虽有小挫,但主力尚存,正当与友军同心协力,伺机反攻,以雪前耻,你却一意孤行,远遁四川,致使山西门户洞开,三晋震动,这丢失国土、纵敌深入的责任,你吴将军,推卸得掉吗?”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诬蔑、歪曲、推诿之能事,互相唱和,将战败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反而将“畏敌如虎”、“救援不力”、“拥兵自重”、“抗旨撤军”甚至“嫁祸上官”等一顶顶大帽子,死死地扣在吴三桂头上。他们言辞凿凿,表情逼真,若非深知内情,几乎要被他们蒙骗过去。

吴三桂听着这些无耻谰言,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股热血直冲顶门。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青砖似乎都为之震动,声若雷霆,在这寂静而压抑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无耻之尤,尔等……尔等简直是无耻之尤!”

他虎目圆睁,目光如利剑般扫过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三人,那久经沙场、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悍将煞气勃然迸发,竟压得三人气息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关宁军不远千里,奉旨赴晋抗清,面对强敌,何曾有过半分退缩?血染沙场,死伤枕籍,大同城下第一战,便死伤了七千多跟随我多年的好弟兄;马家坡五日,面对坚堡毒气,又折损了近万忠勇儿郎。尸骨未寒,魂兮未远!”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撼人心魄的力量,“尔等呢?解围之后,跑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何曾回过头,管过我等死活?邓从武将军和那四百儿郎,为救你田仰部而孤军深陷,他们的冤魂还在五岔口上空看着你们,你们……你们如今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等混账话,你们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吗?”

他怒视左良玉,声音更加沉浑:“那二十门哑炮,大部分残骸皆丢弃在马家坡阵地之前,有目共睹,随时可派人前去查验。若非我义弟戚元芝与董姑娘,率敢死之士,冒死潜入敌阵,以血肉之躯炸毁清军多处暗堡,我大军能否突出重围,尚是未知之数。此事,李定国、刘文秀将军及众多大西军将士皆可作证!”他又猛地指向阮大铖和田仰,怒斥道:“尔等所谓的‘苦苦支撑’,就是一见清军释放那诡异毒气,便惊慌失措,丢弃营垒辎重,望风而逃?保存实力?你们保存的,不过是你们自己逃命的实力吧。何曾想过朝廷,想过大局?”

吴三桂的怒吼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带着血泪的控诉,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在嗡嗡回响,那磅礴的气势和铁一般的事实,竟一时将阮大铖等人的狡辩压了下去,让他们面色发白,嘴唇翕动,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

就在场面陷入僵持,阮大铖等人试图再次开口搅浑水之际,一个沉稳而带着明显疲惫与伤痛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

“三位大人,平西侯,且听老夫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文官队列中,漕运总督、曾兼任山西监军的路振飞,拄着一根硬木拐杖,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了出来。他面色苍白,带着伤病未愈的虚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正气。

他先向三位主审官及帘后的皇帝方向深深一揖,然后转向众人,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夫路振飞,蒙陛下信任,奉旨监军山西,亲历前线,目睹了战事之经过,见证了将士之忠勇,亦看清了某些人之怯懦与私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吴三桂身上,语气转为肯定与赞赏:“平西侯吴三桂,此战以区区五万关宁铁骑,力抗清军十万百战精锐,在装备落后、粮饷不继、友军失约、甚至被友军提供的劣质军械所累的情况下,依然浴血奋战,死不旋踵。先后在大同、马家坡等地予敌重创,杀敌无数,并坚决执行陛下与朝廷的命令,在自身极度困难之时,仍分兵救援阮、田、左三部,为其最终突围,创造了决定性的战机。其忠勇,可昭日月。其功绩,不容抹平!”

接着,他目光陡然转厉,如同两道寒冰,射向阮大铖、田仰和左良玉三人,语气转为沉痛,甚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反观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三部,或畏敌如虎,闻风先遁;或保存实力,见死不救;或提供劣械,贻误战机。尤其是阮、田两部,在五岔口侥幸解围后,不顾仍在与敌缠斗、为其创造突围条件的友军,私自下令急速西撤,直接导致驰援他们的邓从武部陷入绝境,全军覆没。更导致整个山西防线,因他们所在的侧翼突然崩溃而迅速瓦解!此战之败,罪不在奋勇杀敌的平西侯,不在伤亡惨重的关宁军,而在于……在于某些人身居高位,却只顾私利,贪生怕死,罔顾国恩,其行径,令人发指;其罪责,不容推卸!”

路振飞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鼓点,敲打在真相的大门上。他以钦差和监军的身份,以亲历者的视角说出这番话,其分量和可信度,远非吴三桂的自辩或阮大铖等人的狡辩可比。

阮大铖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田仰急道,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路大人,你……你休要因与平西侯私交甚笃,便在此偏袒……”

“偏袒?”路振飞猛地打断他,手中拐杖重重一顿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显示着他内心的极度愤慨,“老夫今日在此,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皆有军报、往来文书、以及沿途州县接待记录为证。尔等畏敌避战、仓皇西撤之行径,前线众多将士有目共睹,岂容尔等在此巧言令色,颠倒是非?”

场面一时彻底僵住。真相在路振飞的证词下,已然大白。马士英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镇纸,眼神闪烁,似乎在飞速权衡着利弊得失,思考着如何收拾局面,才能对自身权势最为有利。史可法面色凝重如水,看向阮大铖等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痛心与愤怒,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准备开口。朱大典则依旧低着头,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这场审判,不仅关乎几个将领的功过,更关乎朝廷的威信,关乎未来用人的导向,甚至关乎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

就在这时,珠帘响动,清脆的玉珠碰撞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一直端坐于帘后,沉默聆听,身影模糊的弘光皇帝朱由崧,缓缓站了起来。近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珠帘。

朱由崧微胖的身体穿着龙袍显得有些臃肿不便,他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到了前台。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眼神扫过殿下跪着的、站着的众人,在吴三桂那挺拔而隐忍的身影上停留片刻,又在阮大铖等人惊慌失措、面无人色的脸上冷冷掠过。

朱由崧沉默了几息,这短暂的寂静却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稳和威严,试图展现他作为天子的乾纲独断:

“今日廷辩,各方陈述,朕已听分明了。”

他首先看向吴三桂,语气刻意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皇恩浩荡”的意味:“平西侯吴三桂,虽先有降顺之举,然能幡然醒悟,携大顺全军归降朝廷,献关报效,于国有功。此番山西之战,关宁军将士,浴血杀敌,功过是非,朕心中已有明断。路爱卿不顾伤病,仗义执言,更是证实了尔等之忠勇,堪为栋梁。”

然后,他猛地转向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三人,语气骤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阮大铖、田仰、左良玉,尔等身为朝廷重臣,国之勋旧,手握重兵,受国厚恩,本当身先士卒,为国御侮;却临阵畏缩,互相推诿,嫁祸同僚,几误抗清大局,致使三晋沦丧,将士寒心,着实令人痛心,失望!”

他顿了顿,仿佛积攒了足够的怒火,下达了最终的裁决:“着,阮大铖、田仰、左良玉,驭下无方,作战不力,诬告同僚,各杖三十;罚俸一年,以观后效。其所属部众,交由兵部严加整饬,汰弱留强!”

“至于平西侯吴三桂……”朱由崧目光再次落在吴三桂身上,语气恢复了平和,“山西之败,非尔之罪。尔与关宁军将士之忠勇,朕已深知。望尔不负朕望,安心用事,整军经武,为国朝再立新功,早日克复中原。退下吧。”

裁决已下,尘埃落定。

“臣……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吴三桂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沉冤得雪的激动,有对死去将士的悲恸,有对朝廷昏聩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忧虑。他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三人则面如死灰,浑身瘫软,几乎是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拖拽了下去。很快,殿外便传来了沉闷而有力的杖击声,以及他们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惨哼和求饶声,一声声,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吴三桂站直身体,转身,目光与戚睿涵、董小倩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如释重负却又更加深沉的情绪。他大步向殿外走去,步伐沉稳有力。戚睿涵和董小倩紧随其后。

走出文渊阁偏殿,冬日的阳光恰好穿透了云层,有些刺眼,却带着一股驱散了殿内阴霾的、虚假的暖意。吴三桂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那片湛蓝却依旧寒冷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许久许久的浊气。

这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然而,他们都明白,南京朝廷内部的倾轧与腐败,并不会因为这一次的胜利而改变。阮大铖等人虽受薄惩,但势力犹在;马士英的首辅之位依旧稳固;弘光帝的昏聩并非一次审判所能扭转。而北方的清军,在张晓宇提供的“奇技淫巧”加持下,威胁更胜往昔。前路,依旧漫漫,且布满荆棘,未来的风雨,或许会更加狂暴。

但至少在此刻,铁骨未折,忠魂得慰。阳光照在吴三桂征尘未洗的铠甲上,反射出冰冷而坚定的光芒。他们还能继续走下去,为了那个或许渺茫,却必须去争取的、艰难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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