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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九年的夏日,仿佛将所有的酷热都倾泻在了北京城。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殿宇间的空气凝滞不动,唯有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更添几分烦闷。然而,数千里之外的哈密卫,却是另一番天地。这里没有北京的溽热,只有戈壁滩上永不停歇的风,裹挟着沙尘,吹打着这座孤零零的土城,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干燥,以及一种远比天气更令人窒息的压抑。

风起时,黄沙漫天,天地间一片混沌,连那轮西垂的落日也变得黯淡无光,像一枚巨大的、锈蚀的铜钱,悬在荒凉的地平线上。风沙掠过残破的城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这就是监察御史朱雍梁踏入这片土地时的第一印象。

他勒住马缰,坐下骏马因长途跋涉而喷着粗重的鼻息,蹄子在松软的沙地上不安地刨动。朱雍梁望着眼前在炙热气流中微微扭曲、仿佛海市蜃楼般的哈密卫土城轮廓,清俊而略带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他身姿挺拔,即便是一身寻常客商的打扮,也掩不住那份经史浸润出的儒雅与身为御史的刚正气质。

他是前明宗室岷王朱楩之后,血脉里流淌着朱明皇室的血液。然而,国破家亡,沧海桑田,曾经的天潢贵胄,在时代的洪流中也不过是一叶浮萍。他最终选择效忠于这片土地上新的主人——大顺皇帝李自成,并非全然出于苟活,更因大顺初立时那“均田免赋”的口号,曾让他这样早已边缘化的宗室旁支,也隐约看到过一丝革除旧弊、天下大同的希望。大顺定鼎,他因通晓经史、为人刚正不阿而被荐为御史,肩负起巡查百僚、肃清吏治的重任。此行哈密卫,便是他御史生涯中一次极为关键的考验。

哈密卫,这座丝绸之路上的古老重镇,自天嘉侯左良玉奉旨击退窥伺的罗刹人后,便一直由他镇守。捷报传至京师时,陛下龙颜大悦,厚赏三军。左良玉及其麾下将士,一时风头无两,成为朝野称颂的英雄。然而,荣耀的背后,阴影悄然滋生。

不久前,那面设立在京师承天门外、鼓励百姓直达天听的登闻鼓,被一位从哈密卫千里跋涉而来的老翁敲响。老翁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状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却字字泣血,控诉驻守此地的军官与衙门胥吏相互勾结,强占民田,勒索往来商旅,甚至纵容部下骚扰、欺凌本地百姓,其行径令人发指。

此事直达天听,陛下虽未立即震怒,却将查证之责交给了新近履职、与西北军政各方皆无瓜葛的朱雍梁。此刻,他身边只跟着一位沉默寡言、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师爷。两人扮作收购皮货的客商,在进入这座土城之前,已在外围的村落和牧区暗中查访了数日。

所见所闻,让朱雍梁的心如同浸入了冰水,一点点沉下去。起初,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眼神闪烁的牧民,无不对他们这些“外乡客”讳莫如深,直到确认他们并非官面上的人,甚至暗中接济了些许财物后,才敢在夜深人静时,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吐露几句。

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指向很明确,作恶者多是左良玉麾下的中下层军官,以及依附于军队势力的一些衙役。他们利用胜利者的权威和边陲之地天高皇帝远的便利,编织着一张细密而严酷的欺压良善的网。强占的水渠、被低价强买的皮货、以巡查为名的敲诈……一桩桩,一件件,虽非左良玉直接指使,但其治军不严、纵容部下之责,恐怕难辞其咎。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苍茫的戈壁上。朱雍梁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沙土和干燥蒿草气息的空气,低声问道,声音因连日奔波而有些沙哑:“师爷,这几日暗访所得,笔录都整理妥当了?”

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老师爷,闻声轻轻拍了拍随身携带的、略显破旧的布囊,里面厚厚的册子轮廓隐约可见。“东家放心,都已详记在案,人证姓名、住址,物证线索、藏匿之处,均已分明,只待核实。”师爷的声音平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朱雍梁点了点头,目光投向那座在暮色中愈发显得黝黑沉重的土城,眼神坚定如铁。“进城。我们直接去驿馆落脚,明日便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正式拜会左将军,然后……据实上奏。”

他知道,左良玉是功勋卓着的宿将,在军中根基深厚,门生故旧遍布西北。弹劾他的部下,无异于虎口拔牙,必将引来狂风暴雨般的反扑。但登闻鼓既立,陛下赋予百姓直诉之权,他身为御史,职责所在,不容退缩。帝国的律法尊严与新政的威信,绝不能在这西北边陲,被这股歪风邪气所玷污。

与此同时,北京的紫禁城内,虽已过了最炎热的午后,建极殿(此时沿用明称)中仍残留着一丝驱之不散的暑气。殿内角落放置的冰盆散发出缕缕白汽,稍稍缓解了闷热。李自成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内阁首辅李岩与刚刚被赐予光禄大夫虚衔、却因见识超卓而时常参与机要议事的戚睿涵。

李自成身着石青色常服,并未戴冠,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御案上的一份密报。那是关于哈密卫民变的初步核查结果以及登闻鼓事件的简要陈情。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李岩和戚睿涵,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李爱卿,元芝(戚睿涵表字),登闻鼓之事,牵扯到左良玉部,你们如何看。”

李岩沉吟片刻,抚须谨慎答道:“陛下,左将军驱逐罗刹,收复西域,安定边陲,功在社稷,这一点毋庸置疑。然其部众久驻边陲,远离中枢,将士骄悍,难免有少数不肖之辈,借势而为,欺压地方。既然有民告上京,登闻鼓响,则不可不查,以安民心。朱御史素有刚正之名,派他前往详查,正合时宜,既可明辨是非,亦能震慑不法。”

一旁的戚睿涵心中念头飞转。他作为穿越者,深知左良玉在原本历史上的名声,跋扈难制,拥兵自重。此刻虽降顺立功,但其根深蒂固的军阀习气未必能彻底根除。他略一整理思绪,接口道:“陛下,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有功必赏,有过亦需罚,赏罚分明,方能彰显朝廷法度之公正,令边疆军民真心归顺。况且,我朝新政初行,诸如均田、轻赋、鼓励工商等举措,天下人皆在观望。哈密卫地处要冲,联通西域,此地吏治军纪之清浊,影响深远。此次事件,正是一个试金石,检验新政能否在边陲扎根,朝廷威令能否直达四方。”

李自成微微颔首,他对左良玉这类前明降将,向来是既用且防。用其勇略以定边陲,亦需防其势大而生跋扈之心。他想起离京前,戚睿涵那位心思缜密的同伴,新晋的英华郡主刘菲含曾私下提醒,“边将权重,尾大不掉,需防微杜渐,此次登闻鼓事件,或可作为一个契机,稍挫其骄气,使其知朝廷法度威严。”

“朕已收到朱雍梁通过驿道传来的密奏,”李自成缓缓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在哈密卫暗中查访数日,所得证据线索,指向左良玉麾下数名中高级军官,确有不法情事。朕已下旨,召左良玉回京述职,参与此次京察大计,便是想借此机会,亲眼看看他的态度,听他如何自辩。”

数日后,左良玉奉旨入宫。在乾清宫偏殿内,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眉宇间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更掩不住那股得胜归来、镇守一方的意气风发。他大步流星走入殿内,甲胄铿锵作响,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在地,声若洪钟:“末将左良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一路辛苦。”李自成虚抬右手,语气温和,“赐座。”

“谢陛下!”左良玉起身,依言在锦墩上坐下,身姿依旧挺拔,目光炯炯。

李自成看似随意地拿起一份奏报,目光并未直视左良玉,语气平淡地问道:“左将军镇守哈密,驱除罗刹,安抚地方,辛苦了。近日朕听闻,西北那边,有些关于军纪的风言风语,传到京师,不知爱卿在哈密,可曾有所知晓?”

左良玉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冰水浇头,面上却不动声色,立刻起身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回陛下,末将治军,虽不敢自夸能与岳家军、戚家军相比,做到秋毫无犯,但军纪森严,条令明晰,绝不容许祸害百姓之事发生。若军中真有那等害群之马,无需陛下吩咐,末将定第一个执行军法,以正视听!”

他略微停顿,话锋微转,带上了一丝委屈与愤懑:“至于陛下所说的风言风语……或许是些小人嫉妒我军功,恶意中伤,欲动摇陛下对边将的信任;亦或是末将才疏德薄,驭下不严,偶有疏漏,致使个别军士行为不端,但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系统性、普遍性之恶行。至少,在末将层面,确实未曾听闻有此等恶劣之事发生。”

他刻意强调了“恶意中伤”和“未曾听闻”,巧妙地将自己置于被诬陷和失察的位置,既撇清了直接责任,又暗示了可能的委屈。

李自成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看到内心深处。他没有继续追问具体事项,只是语气依旧平淡地提醒道:“没有便是最好。左爱卿是国之柱石,久经沙场,当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朕设立登闻鼓,便是要广开言路,使下情上达,使民间疾苦不被壅蔽。既有人不畏千里,敲响登闻鼓,检举你手下之人欺压百姓,无论虚实,爱卿回去后,都需严加管束,彻查清楚。若真有不法,绝不姑息;若是诬告,查实之后,朕亦会明示天下,还你与麾下将士一个清白。”

左良玉连忙躬身,态度极为恭顺:“陛下教诲,末将铭记于心。陛下放心,末将回去后,定当整饬军纪,严加核查,若查明确有作奸犯科之辈,无论官职高低,定按军法严惩不贷。若有人诬告,也请陛下为末将等做主!”话语铿锵,姿态做得很足。

李自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而问起哈密卫的防务、罗刹人的动向以及当地民生等具体事务。左良玉一一作答,显得成竹在胸。又勉励了几句镇守边疆之事,便让他退下了。

左良玉退出殿外,直到转过殿角,远离了皇帝的视线,才感觉背心处隐隐沁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一片冰凉。皇帝看似没有深究,态度也算温和,但那几句看似随意的提醒,尤其是提到“登闻鼓”和“水能载舟”,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暗自咬牙,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知道必然是那个新来的监察御史朱雍梁在背后查到了什么,上了密奏。

左良玉带着满腹心事和一丝被质疑的愠怒回到了他在京城的临时府邸。他立刻召来随行的亲信将领,详细询问了哈密卫近况,特别是关于朱雍梁的动向。当得知朱雍梁已结束暗访,正式亮明身份在哈密卫开始调查,并且接触了一些曾被欺压的商户和农户时,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朱雍梁……一个前明落魄宗室,侥幸得了个御史之位,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左良玉捏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轻响,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给我盯紧他,他在哈密卫的一举一动,见了哪些人,查了哪些事,都要及时报我。还有,那些乱嚼舌根的刁民,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亲信低声应诺,又小心翼翼地道:“侯爷,息怒。此次京察,陛下对您仍是信任有加,多有勉励,并未深究。可见陛下心中,还是倚重侯爷的。不必过于忧虑那朱御史,一个书生,翻不起大浪。”

左良玉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不屑与隐忧:“信任?帝心难测,帝王心术,最难揣摩。他今日信你,是因你还有用,能替他守住西北门户。若真被那朱雍梁抓住什么切实的把柄,即便动摇不了我的根本,也能让我灰头土脸,损我威信,日后在朝中,难免被人指指点点。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数日后,左良玉离京返回哈密卫。一路上,他越想越气。自己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镇守这苦寒不毛之地,餐风饮露,枕戈待旦,些许小事——在他看来,当兵吃粮,占点小便宜,勒索些商旅,在边关乃是常情——竟被如此小题大做,直达天听。那个朱雍梁,不过是个凭借出身钻营上位的书生,懂得什么军国大事,懂得什么边疆险恶、维系军心之不易?

回到哈密卫的将军府,左良玉的心情并未因回到自己的地盘而好转。府中因他归来和即将到来的寿辰而一片忙碌,张灯结彩,准备宴席。哈密卫的大小官员、军中将领,乃至有些头脸的商贾,闻风而动,纷纷备上厚礼,前来道贺,将军府门前一时间车马络绎不绝,喧闹非凡,仿佛要将之前在京城的压抑一扫而空。

然而,在堆积如山的贺礼和雪片般的礼单中,左良玉特意留意了监察御史衙门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像样的礼单。朱雍梁仅仅派人送来了一份循例的、措辞公式化的公文贺帖,除了例行的祝寿词外,没有任何额外的表示,更无半分礼物。

“好个朱雍梁!”左良玉将那份轻飘飘的、甚至带着一丝墨臭的贺帖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犹不解气,又用靴底碾了碾,“本侯寿辰,哈密卫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到场?他身为监察御史,同城为官,竟如此不识抬举,目中无人。是真清廉到了骨子里,还是故意给本侯难堪,显示他的与众不同!”

旁边一名心腹将领察言观色,凑上前添油加醋道:“侯爷,这朱御史仗着是京里派来的钦差,眼高于顶,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依我看,他就是想借踩着我们兄弟立威,搜集些所谓的‘罪证’,好向朝廷邀功请赏,踩着侯爷您的肩膀往上爬!”

左良玉眼中寒光一闪,没有接话,但心中的不满与猜忌,如同戈壁上的野草,遇到一点火星便疯狂滋长。他感到自己作为胜利者和封疆大吏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和侮辱。

八月初,左良玉的寿宴在将军府中隆重举行。府内灯火通明,张灯结彩,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与府外清冷萧索的边城夜景形成鲜明对比。哈密卫的军政要员、地方豪强、部落头人几乎尽数到场,谀词如潮,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左良玉高坐主位,身着锦袍,接受着众人的轮番敬酒和奉承,连日来的憋闷似乎在此刻得到了宣泄,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

宴至酣处,气氛热烈异常。左良玉多喝了几杯御赐的美酒,面色酡红,兴致高涨,平日里刻意维持的威严也放松了不少。他随手拉过侍宴的一位胡姬,那胡姬容貌艳丽妖娆,身姿婀娜曼妙,眼波流转间带着异域风情,是下面官员为讨好他而特意进献的。左良玉搂着她纤细而富有弹性的腰肢,放声大笑,向席间宾客炫耀着自己的权势与威风,讲述着当年击退罗刹人的英勇事迹。

或许是酒意上涌,动作变得粗鲁,或许是那胡姬心中本就畏惧这位威严的将军,在他过于用力的搂抱下微微挣扎了一下。左良玉正志得意满,觉其扫兴,破坏了气氛,随手不耐烦地一推。那胡姬惊呼一声,脚下高跟鞋一个踉跄,身形不稳,不慎撞翻了身旁案几上的一只盛满琥珀色葡萄美酒的银质酒壶。

“哐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大厅,精致的银壶跌落在地,醇美的酒液泼洒出来,如同鲜血般迅速蔓延,不仅溅湿了左良玉华贵袍服的下摆和靴面,更在那张名贵的、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了一大片深色刺目的污渍。

一瞬间,喧闹的宴会厅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谄媚的、讨好的、还是略带疏离的,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丝竹声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止,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左良玉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他看着袍角那显眼的酒渍和脚下狼藉的地面,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无名火猛地窜起,直冲顶门。这在他眼中,不仅仅是失仪,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和冒犯,是在所有宾客面前让他丢脸,是将他刚刚建立的得意和威风打落在地。

他猛地站起,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醉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冲散了几分,眼神变得异常凶狠锐利,如同戈壁上的饿狼。他指着吓得瘫软在地、浑身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胡姬,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有些扭曲变形,带着刺骨的寒意:“贱婢,竟敢如此无礼,扫了本侯的兴致,毁我御赐袍服,坏我名贵地毯!”

他环顾左右,看到的是众人惊惧的目光,这更激起了他的暴戾。他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来人,把这不知好歹、冲撞本侯的东西,给本侯拖出去,扔进后园那口废井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看看以后谁还敢如此放肆!”

命令一下,满座皆惊,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恐惧。有人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最终却化为无声的叹息,无人敢在这时出声劝阻。两名如狼似虎、面无表情的亲兵应声上前,不顾胡姬骤然爆发的、凄厉得不成调的哭求和挣扎,像拖拽一件破旧的行李般,一左一右架起她纤细的臂膀,粗暴地拖向后院方向。

丝竹声早已断绝,宴会的气氛降至冰点。宾客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胡姬那绝望的、逐渐远去的哭喊和挣扎时衣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以及左良玉因愤怒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沉寂而压抑的大厅中回荡,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不久,从后院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噗通一下,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入不少人的耳中。随即,一切归于沉寂,那沉寂比之前的喧闹更让人心悸。那口废弃的、深不见底的井,无情地吞噬了一条无辜而绚烂的生命,也掩埋了一个血腥而残酷的秘密。

左良玉余怒未消,胸膛起伏,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令人不快的插曲,强自镇定道:“继续奏乐,诸位,喝酒,不要被这点小事败了兴致!”

然而,经过这番变故,宴会虽勉强继续进行,乐师们也重新开始演奏,但那份虚假的热闹之下,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一些较为清醒的宾客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与鄙夷,只是很快便掩饰了下去。

八月下旬,秋意初临京师,李自成决定亲自巡视西北,体察民情,督察吏治,尤其是哈密卫的情况,更是他此行的重点。他轻车简从,并未摆出全副銮驾,只带了必要的精锐护卫和少数随行官员,其中包括内阁首辅李岩和光禄大夫戚睿涵。

天子驾临,哈密卫上下自然是全力以赴,紧张准备迎接圣驾。左良玉提前得到了消息,心中虽因朱雍梁的调查和之前宴席风波而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想趁此机会在皇帝面前再次展现自己的治绩与忠诚,彻底扭转之前的不利印象。

他下令全军整肃军容,城内城外进行彻底的清扫,那些曾有怨言或与朱雍梁接触过的百姓,被衙役或军士暗中“安抚”——或威胁,或利诱,或暂时看管起来,不让其有接近圣驾的机会。将军府和各级官衙更是装饰一新,撤下了过于奢华的摆设,刻意摆出恭谨俭朴、忙于公务的姿态。

李自成一行抵达哈密卫时,看到的正是一片井然有序、军民“和谐”的景象。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市集虽不似江南繁华,却也颇有秩序,摊贩叫卖,行人往来。军民百姓见到皇帝的仪仗,纷纷跪伏在道路两旁,口呼万岁,声音参差不齐,却透着敬畏。李自成骑着御马,缓缓而行,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沿途的一切——百姓的衣着面色、店铺的营业情况、军士的站岗姿态、城墙的完好程度。

他特意在城中随机停留,召见了当地的一些长者,温言询问今年的收成如何,官府税赋可曾加重,驻军和胥吏有无骚扰行为。这些长者,要么是事先被叮嘱过,要么是出于对军队权势根深蒂固的恐惧,面对皇帝的垂询,大多言辞闪烁,目光游移,只反复说着“托陛下洪福,今年光景尚可”,“左将军镇守有功,罗刹人不敢来犯,我等方能安居”,“官府……官府待我等还好”之类含糊其辞、报喜不报忧的话。

随后,李自成视察了左良玉的军营和将军府。军营中,士兵们盔明甲亮,操练阵法,喊杀声震天,号令严明,显得训练有素;将军府内,陈设简单,并无过多奢华之物,书架上摆放着几部兵书,案头堆着公文,至少表面上看,是一派勤于王事、不尚享受的模样。左良玉全程陪同,态度恭谨至极,几乎是有问必答,对答如流,反复强调军纪之严明,军民关系之和睦,对于之前的风波,他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

李自成仔细地看着,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看似不经意,实则切中要害的问题。他看到的是被精心准备过、粉饰过的一切,听到的是经过筛选和修饰的言辞。他没有发现明显的、足以立刻治罪的破绽,左良玉的应对也显得坦诚而忠诚,将一切问题都归结于个别人行为不端或小人诬陷。

夕阳西下,将土城的影子拉得老长,巡视终于结束。李自成站在将军府门前,对躬身侍立、神情谦卑的左良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看似满意的、淡淡的笑容:“左爱卿治军有方,镇守边陲,保境安民,辛苦了。朕观哈密卫秩序井然,军容雄壮,朕心甚慰。”

左良玉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得意涌上心头。他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此乃末将分内职责,不敢言辛苦!陛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唯有竭尽全力,为陛下守好这西北门户,方能报答陛下天恩于万一!”

李自成不再多言,在一众侍卫和官员的簇拥下,起驾返回城外的临时行营。

夜幕降临,哈密卫逐渐被无边的黑暗笼罩,只有零星灯火在风中摇曳。左良玉站在府中最高处的望楼上,望着皇帝行营方向那一片明亮的灯火,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丝彻底放松、甚至带着些许可得与骄矜的笑容。

他相信,自己成功地将所有不稳定因素都巧妙地掩盖了过去。皇帝的那句“朕心甚慰”,是对他最大的肯定和赦免。至于那个不识时务的朱雍梁?一个跳梁小丑而已,等这阵风头过去,陛下不再关注此事,自有无数种办法让他知道,在这哈密卫,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而在皇帝那戒备森严的临时行营内,李自成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李岩和戚睿涵在帐外等候传唤。他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牛皮地图前,望着窗外西域那片璀璨、浩瀚而冰冷的星空,久久不语。

他脸上白日里那丝刻意表现出来的“满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思索。他回想起白日里那些跪迎的百姓眼中,偶尔一闪而过的畏惧与麻木,并非全然是出于对天子的敬畏;回想起左良玉那过于恭谨的姿态下,那不易察觉的、几乎融入骨血的骄矜与自负;回想起陪同巡视的戚睿涵和李岩,在听到某些汇报、看到某些场景时,那沉默而若有所思的表情。

“水至清则无鱼……”李自成低声自语,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说服着自己。他知道边将需要树立威信,需要一定的自主权,也知道驭下之道,有时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过节、小贪墨,或许可以容忍,以换取边疆的稳定和大局的平衡。

此番视察,表面看来,左良玉确实将哈密卫治理得“不错”,至少没有出现大的乱子和明显的民怨沸腾,民生似乎也还平稳,军备也算整肃。那份来自登闻鼓的控诉和朱雍梁的密奏,在没有更确凿、更严重、更直接的证据指向左良玉本人的情况下,似乎确实不足以,也不宜在此时动摇一位刚刚立下大功、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封疆大吏。

他最终缓缓舒了一口气,似乎暂时接受了眼前所见的一切,做出了决断。至少,在明面上,哈密卫是安稳的,左良玉是恭顺的,罗刹的威胁是被遏制的。这就够了,对于目前内需恢复、外需稳定的新生大顺王朝而言,边疆的稳定高于一切,不能因小失大。

然而,在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底部,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疑虑,如同夜空中最遥远的那颗寒星,虽光芒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并未彻底熄灭。他只是将这份疑虑,暂时深深地压在了心底,留待日后观察。他不知道的是,在那座看似恭谨俭朴、一派忠君爱国气象的将军府后院,荒草丛中,一口被石板半掩的废弃深井里,冰冷的井水正无声地包裹着一具年轻而冤屈的尸骸,那黑暗的、不透光的井水之下,埋藏着足以在未来某个时刻,轰然炸响、撼动这表面一切平静的惊雷。

次日清晨,皇帝的御驾,在哈密卫文武官员的跪送下,离开了这座西部边城,向东返回京师。左良玉率领众将官,一直送到十里之外的长亭,姿态恭谨至极,直到御驾的烟尘彻底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他才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身。脸上那谦卑恭敬的表情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慢慢浮现出一抹彻底放松、甚至带着几分得意与不屑的神色。他回头望了望哈密卫城那灰色的轮廓,目光锐利地掠过城中监察御史衙门所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威胁意味的冷笑。

风沙依旧,戈壁无言。永昌九年的这场哈密卫风波,表面上,似乎就这样随着皇帝的离去而悄然平息了。左良玉依然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天嘉侯,朱雍梁的调查似乎也暂时陷入了停滞。至少,在永昌九年的这个八月,一切看起来,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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