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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八年,亦即弘光七年的七月。

华北平原在骄阳与烽火的双重灼烧下呻吟。自春徂夏,大顺王朝的军队挟雷霆万钧之势,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河南、山东,兵锋所向披靡,最终直抵京畿南面的最后一道重要屏障——保定府。

保定城墙之上,昔日明军的旗帜在硝烟中无力地垂落。这座坚城并未能在顺军凌厉的攻势下支撑许久。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痕迹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城破之日,少数仍抱愚忠的明军将领或在巷战中力竭而亡,或沦为阶下之囚,而更多的士卒,则在长期缺饷与深深的厌战情绪驱使下,成建制地放下了手中锈蚀的兵器。他们的眼神麻木,面容枯槁,对于他们而言,这场战争早已失去了意义。保定府的失陷,如同一块巨大的、镌刻着末日预言的墓碑,轰然倒在了南望的北京城门前,其沉重的回响直达紫禁之巅。

消息像带着瘟疫的鸦群,扑入北京这座帝国的中枢。往日庄严肃穆的帝都,此刻已然秩序崩坏。主要街道冷清得可怕,绝大多数商铺都紧紧关闭着门板,仿佛在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飓风。偶有行人,也是面色惶惶,步履急促,眼神躲闪,仿佛身后有无形的追兵。

一种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笼罩着全城,连夏日原本声嘶力竭的蝉鸣,此刻都显得喑哑无力,被远处隐约传来的战马嘶鸣、兵甲碰撞以及部队紧急调动的嘈杂声所淹没。皇城之内,这种末日将至的绝望感更是浓得化不开,宫人们低头疾走,不敢交谈,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乾清宫内,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界的纷扰,却更添几分闷热与压抑。御座之上,朱由崧深陷其中,他那肥胖的身体几乎要将宽大的龙椅填满。

曾几何时,在联顺抗清、一度还都北京之初,他脸上也曾掠过一丝重整河山的虚幻英气,但如今,那点英气早已被现实的残酷消磨殆尽,只剩下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肥硕面容。殿内,几位被紧急召见的近臣——阮大铖、田仰、马吉翔等,如同泥塑木雕般垂首侍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动了御座上那头濒临绝境的困兽。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汗液混合的怪异气味,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朱由崧猛地将一份紧急军报狠狠掷于金砖地面,纸张散落,发出簌簌的声响。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河南丢了,山东丢了,现在连保定也丢了!顺贼旦夕之间就能兵临城下,你们告诉朕,该如何是好?嗯?说话啊!”他的目光扫过殿下几人,如同冰冷的刀子。

阮大铖硬着头皮,向前挪了一小步。他惯常那谄媚的嗓音此刻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陛下息怒……龙体要紧。京城城高池深,乃天下第一坚城,库中粮草……尚可支撑一段时日。只要我等臣工戮力同心,将士用命,上下用命,未必不能固守待援……”他这番话越说声音越低,所谓的“援”又从何而来?南方半壁江山已尽归大顺,各地镇将或降或遁,北京早已是一座风雨飘摇的孤城,这道理殿内之人谁不明白。他的话不过是绝望中自欺欺人的呓语。

田仰也连忙躬身附和,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阮大人所言极是,极是。陛下可即刻下旨,动员城中所有青壮男丁,分发器械,协同官军守城。再严令京营及各门守将,誓死扞卫九门,绝不放一个顺贼入城!以示我大明君臣固守之决心。”

马吉翔在一旁只是连连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附和声,仿佛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朱由崧看着这几位平日只会歌功颂德、争权夺利,如今却束手无策的臣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力感。他颓然地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却又在末尾透出一丝狠厉:“那就去办,立刻去办。传朕旨意,命……命你们几人分守各门,阮大铖督南城,田仰督西城,马吉翔……协防内城。都给朕打起精神来,若有差池,提头来见!”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闪过一丝猜忌的凶光,“还有,给朕盯紧高弘图、左懋第那几个老家伙,多派些人手。朕总觉得他们心怀异志,不可不防!”

“臣等领旨!”阮大铖几人如蒙大赦,慌忙不迭地叩首退下。走出乾清宫,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才发觉背后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算计,随即各自怀着鬼胎,匆匆奔赴那看似绝无守望可能的岗位。

然而,朱由崧那源于昏聩却偶尔精准的直觉并非空穴来风。此刻,在高弘图那座略显简朴却透着清肃之气的府邸书房内,一场关乎京城命运、也关乎数十万军民生死的密谈,正在跳动的烛光下进行。高弘图、左懋第、朱大典、张慎言这几位在朝中素有清望,且历经抗清斗争严峻考验的老臣,围坐在一张楠木圆桌旁,面色沉郁如铁。

高弘图缓缓捋着颔下已然花白的长须,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诸位,形势已明如观火,无需再赘言。京城外无援兵,内乏粮饷,军心涣散如沙,民心背离似水。朱由崧,自毁长城,背信弃义于先,清算屠戮忠良于后,早已失尽天下人心。如今,他还要驱赶这些饥疲之卒,勒令惶恐之民,为他那早已不存的天威陪葬,我等读圣贤书,食君之禄,岂能坐视这滔天浩劫发生?”

左懋第接口道,他的眼神坚定,带着一种历经痛苦挣扎后的决绝:“高公所言,字字诛心,句句在理。大明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回。昔日我等力主联顺抗清,乃是为华夏国族存续之大义,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清虏已灭,天下思定,陛下却为一己之私欲,重启战端,致使生灵再遭涂炭。这非忠君,实乃害民!吾等寒窗数十载,所为何事?上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下当求保一方百姓于乱世。为今之计,唯有顺应天命民心,方可免京城一场玉石俱焚之浩劫。”

朱大典和张慎言默默点头,他们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和忧国的疲惫。他们曾为南明弘光政权的建立和抗清事业呕心沥血,奔走呼号,但朱由崧近年来的倒行逆施,尤其是对李自成派来的议和代表团背信弃义的刺杀,以及随后在内部进行的、针对不同政见者的清洗,早已让他们心寒彻骨。他们深知,继续效忠这样一个君主,在这座孤城内进行无谓的抵抗,除了让北京城血流成河,让这座千年古都化为一片废墟外,没有任何意义。

“顺军主帅乃李岩,素有仁厚之名,治军严明。而李自成能接纳史可法、马士英,乃至沐天波等前明旧臣,量才录用,可见其志在天下,非一味杀戮之辈。”张慎言补充道,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却带着理性的分析,“为满城军民身家性命计,开门迎降,或许是眼下唯一的生路。纵然身后背负骂名,也胜过眼睁睁看着阖城百姓葬身火海。”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书房内弥漫,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窗外,夜色深沉,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显得那样遥远而不真实。高弘图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散去,他重重一拍桌案,虽然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定了历史的走向:“既然如此,我等便做了这‘开门揖盗’之臣。千秋功罪,留与后人评说。左大人,你我相交莫逆,志同道合,南门至关重要,便由你我二人亲自负责。朱大人、张大人,西门亦需可靠之人,便拜托二位了。明日……不,就在今夜子时,一同行动,务必确保城门顺利开启,迎顺军入城。一切为了减少杀戮,保全这座城。”

计议已定,几位老臣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解脱与毅然交织的复杂神情。他们选择的,是一条在当时以及后世都必然背负巨大骂名的道路,却也是他们在权衡所有可能性后,认为唯一能保全这座城市和城中数十万性命的选择。他们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以茶代酒,默默一敬,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与此同时,紫禁城深处的御膳房区域,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温暖而诱人的饭菜香气。御厨总管李大坤,正挥汗如雨地指挥着手下十几个太监忙碌着。灶火熊熊,锅勺碰撞,看似一切如常。

李大坤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理科生,凭借远超这个时代的烹饪理念和技巧(诸如炒菜的火候掌控、味精的提鲜奥秘、以及各种新颖的调味组合),在这深宫之内混得风生水起,深受朱由崧这个“吃货”皇帝的信赖。然而此刻,他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手下机械地翻炒着锅中的菜肴,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刚刚从一个相熟、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太监那里,听到了阮大铖等人被派去守城,以及皇帝对高弘图等人更加猜忌和监视的消息。李大坤虽然不擅长这个时代的政治博弈,但他有着现代人的历史视野和逻辑分析能力。他清楚地知道,北京城根本守不住,顺军入城只是时间问题。

“不能再等了,必须做点什么。”李大坤将炒好的菜装盘,交给手下,喃喃自语道。他解下沾满油渍的围裙,仔细地擦了擦手和脸,整理了一下虽然华贵却与他气质有些不符的御厨总管服饰,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此刻去见朱由崧风险极大,皇帝处于崩溃边缘,任何不当的言辞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他曾服务过、甚至某种程度上因其对美食的单纯热爱而产生过一丝复杂情感的皇帝走向彻底的毁灭,更不能让北京城因为朱由崧一个人的顽固和恐惧而付出数十万生灵涂炭的惨重代价。

乾清宫内,烛光摇曳,将朱由崧肥胖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庞大而扭曲。他正对着御案上一幅简陋的京畿布防图发呆,眼神空洞无物。李大坤在内侍通报后,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走了进去,跪下行礼,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李爱卿?何事觐见?是今日的膳食有何新花样么?”朱由崧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语气淡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对这个总能带来味觉惊喜的“李大厨”一向还算客气,在这末日将至的时刻,美食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李大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显得诚恳而平和,掩饰住内心的紧张:“陛下,小人……小人方才借采办之机,在宫外……听闻一些传言,心中不安,特来禀报。”他顿了顿,观察着朱由崧的反应,“听闻……顺军前锋精锐已至通州一带,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朱由崧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哼,市井小民,无知妄言,何必在意?朕有雄兵十万,据城而守,京城墙高池深,粮草……尚足,难道还怕他李闯不成?”这话与其说是训斥李大坤,不如说是在给他自己打气,但那底气明显不足。

“陛下,”李大坤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字句清晰地说道,“小人只是个厨子,粗鄙之人,确实不懂军国大事。但小人在市井之中,听得真切,看得明白。这皇宫内外,乃至整个北京城的百姓,都已是惊弓之鸟。守城的将士们……小人听闻,连一日一餐饱饭都难以为继,军心浮动。小人斗胆说一句,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他刻意回避了“必破”等刺激性的词语,但意思已然明确。

“放肆!”朱由崧猛地一拍御案,霍然站起,肥胖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脸上的肥肉也在抖动,“你敢乱我军心?诅咒大明国祚?”

李大坤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挺直了脊背,声音里带着一种源自现代人对历史趋势认知的笃定,这种笃定在朱由崧听来,竟有一种莫名的说服力:“陛下息怒,小人万万不敢,小人是真心实意为陛下着想,为这满城百姓着想啊。硬拼下去,只能是城破人亡,玉石俱焚。李自成既然能容下降将,未必不能容下陛下。陛下毕竟是朱明正统。若是……若是陛下能审时度势,开城……开城纳降,或许还能保全宗庙,保全性命,甚至……新朝为显宽仁,或可赐一闲散爵位,让陛下安度余生。这……总好过……总好过……”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朱由崧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明白那未尽之语是什么意思——总好过像他的远亲崇祯皇帝那样,在国破时自缢于煤山,或者像那些被俘后处决的清廷亲王贝勒一样,身首异处。

朱由崧死死地盯着李大坤,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清晰。他没想到,连这个平日里只知钻研厨艺、看似与世无争的“憨厚”厨子,也敢在这最后关头来劝他投降。然而,李大坤的话,虽然刺耳无比,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在了他内心最深处、最恐惧的地方。

他想起了被自己猜忌、监禁而后又被大顺设法救走的马士英、史可法,想起了早早便投降大顺并得到重用的黄得功、朱由榔,想起了各地雪片般飞来的望风归顺的奏报……一种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的巨大绝望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抽空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和气焰。

他颓然坐回御座,仿佛一座肉山崩塌,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死气,眼神也变得空洞起来。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你……退下吧。今日之言,朕……就当没听过。让朕……好好想想。”

李大坤知道火候已到,言尽于此,不能再逼。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低声道:“小人告退,望陛下……以苍生为念,以自身为重。”说完,他默默地起身,倒退着走出了乾清宫。他能做的,已经做了。种子已经播下,剩下的,就看朱由崧自己的抉择,以及高弘图他们那边的行动了。宫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被冷汗湿透的后背上,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就在李大坤冒死劝谏朱由崧的同时,南门和西门的守军,正在一种极其低落、混乱和绝望的状态下进行着所谓的“布防”。士兵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如同叫花子一般,手中的长矛锈迹斑斑,刀剑卷刃,火铳更是缺乏弹药保养。他们无精打采地靠在垛口后,或是蹲在城墙根下,眼神麻木地望着城外漆黑的夜空,或是窃窃私语,交换着各种令人沮丧的小道消息。

所谓的督师阮大铖、田仰等人,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官威,只是躲在相对坚固安全的城楼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不时派出亲信家丁去打探皇城和高弘图府邸的动静,心中盘算的已全然不是如何守城,而是如何在城破之后保全自己的性命家财,甚至还在心底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幻想着是否能像沐天波等人那样,在新朝凭借某些“贡献”或“关系”谋个一官半职,虽然他们自己也深知往日名声太臭,这希望是何其渺茫。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只有巡更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夜空。南门附近,突然响起一阵并不激烈但异常坚决、迅速的兵器碰撞声和短促的喝令声、闷哼声。早已准备就绪的高弘图和左懋第,带着各自精心挑选、绝对忠诚的家丁护院,以及部分被他们以大义和生路说动的守门中下层将领,以巡查防务为名,迅速控制了南门的枢纽位置——绞盘房和城门洞。任何试图反抗的、仍旧愚忠于朱由崧的军官和兵士,都在短暂的格斗中被迅速制服或当场格杀,血腥味在夜风中淡淡飘散。

“开城门!”高弘图站在幽深的城门洞内,望着眼前那扇巨大的、镶嵌着铜钉、象征着大明王朝最后尊严与隔绝的沉重门扉,用尽全身力气,沉声下达了改变历史的命令。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城门洞内回荡,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重与释然。

巨大的、早已缺乏润滑的绞盘开始转动,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嘎吱——嘎吱——”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仿佛巨兽的呻吟。沉重的城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向内拉开,一道缝隙,逐渐扩大,最终洞开。城外清凉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涌入闷热的城内。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城方向也传来了类似的、绞盘转动的声响以及城门开启的沉闷摩擦声,朱大典和张慎言也成功地控制了西门。

城外,早已严阵以待、如同潜伏猎豹般沉默的大顺军队,在收到约定的信号后,立刻行动了起来。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如同无声的暗流,沉默而有序,迈着坚定的步伐,涌入了北京城。

瞬间,成千上万支火把被点燃,熊熊火光骤然照亮了城门内外,映照着顺军士兵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新时代的憧憬;也映照着那些主动放下武器、跪伏在道路两旁的明军士兵茫然、恐惧或如释重负的神情。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顺军的先头部队在经验丰富的将领指挥下,迅速沿着主要街道向皇城方向稳健推进,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甲胄的碰撞声以及马蹄敲击青石路面的声音,汇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响彻了北京沉寂的夜空,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皇城内的朱由崧,几乎在南门和西门被打开的瞬间,就被连滚爬爬冲入寝宫的内侍和太监惊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未曾安眠。噩耗传来,他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彻底破灭。阮大铖、田仰、马吉翔三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殿内,官帽歪斜,衣衫不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恐惧:“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高弘图、左懋第他们反了!他们开了南门和西门,顺贼……顺贼的大军已经进城了,正朝着皇城而来!”

“完了……全完了……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国祚……”朱由崧瘫在龙椅上,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地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喃喃自语,仿佛魂魄已然离体。

阮大铖急得跺脚,尖声道:“陛下,陛下,现在不是哀叹的时候,趁现在乱军还未完全合围皇城,我们……我们或许还能扮作百姓,混出城去,前往南京,或可……或可再图后举!”他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南京早已是大顺的疆域。

田仰和马吉翔也连忙附和,声音颤抖:“是啊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只要陛下在,大明就还有希望!”

然而,朱由崧却缓缓地、极其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似乎在这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或者说,被这巨大的、无可挽回的绝望彻底击垮了心智。他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看破一切的虚无:“普天之下,莫非顺土……又能逃到哪里去?南京?南方还有何处不是他李自成的天下?罢了,罢了……天意如此,非战之罪,实乃朕……朕德不配位,咎由自取……你们……各自逃命去吧。”他挥了挥手,仿佛赶走几只苍蝇。

他看了一眼殿外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火光,以及隐约传来的顺军整肃的号令声,对身边一个吓得浑身颤抖、面无人色的小太监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说道:“去……去告诉外面的人,朕……大明皇帝朱由崧……愿意投降。”

当顺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紫禁城,迅速控制各处宫门、通道,开始清点人员、安抚惊惶的宫人,整个皇城陷入一种混乱与秩序交替的奇特氛围之际,三个穿着低级太监服饰、身形臃肿、动作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借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和人群的混乱,从皇宫西北角一处平日里专门堆放废旧杂物、少有人至的偏僻侧门,试图溜出去。正是阮大铖、田仰和马吉翔。

他们见朱由崧决意投降,自知罪孽深重,无论是当初在抗清战场上擅自撤退导致顺军友军损失惨重,还是后来极力鼓动朱由崧背盟与顺军开战,乃至最后时刻的负隅顽抗,无论按照明朝律法还是大顺新政权的清算,他们都难逃一死。于是,便想出了这李代桃僵、化装潜逃的金蝉脱壳之计。

三人心中窃喜,以为得计,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拉开那扇平日里几乎不被注意的、布满灰尘的小门。然而,门刚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外面火把骤然亮起,跳跃的火焰将三人惊慌失措、惨白如纸的脸庞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门外,戚睿涵和董小倩并肩而立,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戚睿涵穿着一身合体的顺军制式轻甲,风尘仆仆却目光锐利如鹰,嘴角带着一丝冷峻的弧度;董小倩则是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手持出鞘的短剑,剑身在火把光下反射着清冷如秋水般的寒芒,她的眼神更是冷冽如霜,扫过三人。

“阮先生,田大人,马都督,”戚睿涵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已掌控一切的力度,“这夜深露重,皇城未靖,三位这身打扮,是要往哪里去?紫禁城的这出大戏还未完全落幕,几位‘主角’怎么能如此心急,就要提前退场呢?”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阮大铖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浑身如筛糠般抖动。田仰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马吉翔强自镇定,尖着嗓子,试图做最后的狡辩:“你……你们是什么人?敢拦阻宫中内侍?我等……我等是奉了总管之命,出宫……出宫办理紧急差事……”

董小倩冷哼一声,那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而冰冷。她手腕微微一抖,短剑在火把光下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寒芒:“奉命?奉谁的命?朱由崧已经投降,如今这紫禁城,由大顺接管。三位这身打扮,未免也太不合身了点儿,这面料,这做工,还有几位这养尊处优的气度,可不是寻常内侍能有的。”她目光如电,扫过三人虽然换上了太监服饰,却依旧难以完全掩饰的、长期位居人上所形成的官宦气质,以及那保养得宜、与真正底层劳作者截然不同的手脸。

戚睿涵懒得再与他们多费唇舌,这些祸国殃民的蛀虫,早已不值得任何同情与对话。他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对身后肃立的顺军士兵下令:“拿下!”

身后如狼似虎的顺军士兵早已按捺不住,闻令立刻一拥而上,毫不客气地将这三个试图金蝉脱壳的奸佞之辈死死按住,用结实的绳索捆得如同粽子一般。阮大铖终于彻底崩溃,涕泪横流,不顾形象地哀嚎求饶:“戚公子,董姑娘,饶命啊,饶命啊!小人知错了,小人有罪,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求您看在同是汉人一脉的份上,饶小人一条狗命吧。小人愿献出所有家财……只求活命啊!”

田仰和马吉翔也反应过来,跟着发出凄厉的求饶声,丑态百出。

戚睿涵看着他们在这最后时刻依旧毫无气节、只知摇尾乞怜的丑恶模样,眼中只有深深的鄙夷和厌恶。这些人在国家危难时首鼠两端,在内部斗争中倾轧不休,贪墨成性,在社稷将倾时只思自身逃命,他们的结局,从他们选择这条道路之初,便已注定。他没有理会那令人作呕的求饶,只是对负责押解的军官淡淡吩咐道:“押下去,单独关押,严加看管,听候陛下发落。”

处理完这微不足道却又大快人心的小插曲,戚睿涵和董小倩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轻松与释然。他们并肩登上紫禁城高大的城墙,择一处视野开阔的垛口,凭栏远眺。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柔和的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城内大部分区域已经恢复了秩序,顺军的巡逻队举着火把,如同移动的星河,穿行在纵横交错的街道巷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但大规模的战斗和骚乱并未发生。高弘图、左懋第等老臣的果断行动与顺军高效的接管配合,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无谓的伤亡和破坏,保全了这座千年古都的元气。

“终于……结束了。”董小倩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感慨。她来自明末,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苦难、动荡与屈辱,亲眼见过清军铁蹄下的惨状,也见证了南明小朝廷的腐朽内斗,此刻亲身参与并见证明朝的最终落幕,心情远比来自未来的戚睿涵要复杂得多,有解脱,有怅惘,也有对未来的希冀。

戚睿涵点了点头,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略带凉意的手,一股温暖的力量在两人之间传递。“是的,”他的声音沉稳而充满信心,“明朝这一页,算是彻底翻过去了。一个充满内耗、停滞和屈辱的旧时代,结束了。”他顿了顿,望向北方更辽阔的天空,继续说道,“刚刚接到消息,高一功和孙世瑞将军已经奉命率领精锐骑兵北上,前去接收奴儿干都司的故土,宣示主权。用不了多久,自辽东至西域,自漠北至南海,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将只有一个年号——永昌。一个崭新的、统一的王朝,将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重新建立起强大的秩序。”

东方,晨曦终于刺破了最后一丝黑暗,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层叠的殿宇飞檐,琉璃瓦反射出耀眼的光辉,也照亮了远处绵延起伏的西山轮廓。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阳光驱散了夜色的阴霾,也仿佛驱散了过去数十年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战乱与阴云。一个新的、统一的中央王朝,在这片古老的华夏大地上,正式拉开了充满希望与未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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