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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夜晚,并非总如外界想象那般万籁俱息。虽已过了二更天,这座帝国的心脏仍在某些角落不安地搏动。乾清宫西暖阁,便是这不安的核心。

阁内,数十盏宫灯与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不破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甸甸的压抑。烛火跳跃不定,光影在精美的蟠龙柱和雕花窗棂间晃动,将端坐在紫檀木御案后的弘光皇帝朱由崧那张略显浮肿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阴郁。

他并未穿着那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仅是一身绛紫色的常服,柔软的绸缎却似乎无法缓解他身体的紧绷。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无意识的焦躁,持续敲打着光滑冰凉的御案边缘,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暖阁里,如同不祥的倒计时,敲在下方躬身侍立的两位大臣心上。

马士英和阮大铖,一为内阁首辅,一为兵部尚书,皆是如今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刻,他们却微躬着身,交换了一个隐晦而充满忧虑的眼神。暖阁内熏香袅袅,是上好的龙涎香,但这香气似乎也无法驱散那无形无质、却仿佛暴雨将至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需比平日多用几分力气。

最终,还是马士英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他惯有的、面对君王时的小心翼翼:“陛下,”他斟酌着词句,“如今李逆等人已入彀中,居于我们掌控之下,京城内外皆是我大明王师,此确为千载难逢之机,可一劳永逸,消除腹心之患。然……然近日民间舆论汹汹,皆言李自成此番是诚心归顺,解甲止戈,更有史可法、刘宗周等一干清流,以及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戚睿涵所拉拢的文人士子,日日鼓噪,恨不得将李闯塑造成弃暗投明、顾全大局的圣贤人物。此刻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北京,若李自成在此时此地出了什么意外,只怕……只怕天下人会非议陛下,有损圣德……”

“只怕失了民心?”朱由崧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有些混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但薄雾之下,却偶尔闪过一丝属于帝王的、冰冷的锐利,他打断了马士英的话,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有一丝不耐,“马阁老,朕岂不知民心向背?史可法他们的奏章,堆起来都快有半人高了,字字句句,无外乎‘大局’、‘仁义’。现在天下皆知他李自成来了北京,俯首称臣。若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在这京城之中莫名其妙地死了,天下人会如何看朕?后世史笔,又会如何记载朕?是赞朕雄才大略,还是骂朕刻薄寡恩,容不得降臣?史笔如铁啊,马阁老。”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更快了些。

阮大铖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他身形瘦削,面容精干,此刻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与马士英的谨慎形成了鲜明对比。

“陛下,”他的声音尖细而富有穿透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民心固然重要,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请想,那李自成是何等人物?枭雄之姿,纵横天下十余载,其部众虽经整合,然在西北、西南根基犹存,影响力绝非寻常降将可比。那张献忠,虽桀骜不驯,却也隐隐以李自成马首是瞻。今日他势穷来投,看似恭顺,言辞恳切,不过是缓兵之计,暂避我大明兵锋罢了。他日若让其得到喘息之机,站稳脚跟,必成我朝心腹大患,其祸更烈于从前。此时不除,后患无穷!”

他语气激昂,见朱由崧眉头微动,似有所感,便进一步压低声音,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阴冷的狠辣:“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一不做二不休。或可派遣高手于其居住的行辕内进行暗杀,再谎称是突发恶疾暴毙;或者……在其日常酒菜之中做些手脚。只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活口和把柄,死无对证,时间久了,尘埃落定,谁还会为一个死去的流寇头子纠缠不清?天下人善忘,到时只需引导舆论,是非曲直,皆由陛下定夺。”

朱由崧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厌恶,他摆了摆手,仿佛要驱散某种不洁的气息:“下毒?此乃宵小阴损之举,见不得光。朕受命于天,承继大明正统,历经血火,方驱除鞑虏,光复神州,岂能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已表归顺之人?纵然要除他,也需有个能摆在台面上的、光明正大的名目,至少……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他站起身,沉重的身躯在御案前略显蹒跚地踱了两步,华丽的波斯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暗夜中蛰伏的巨兽。他停下脚步,眼中寒光一闪,似乎下定了决心,“暗杀风险太大,容易留下痕迹。不如……就在他们离开北京,返回西安的途中,选择险要之处,设伏截杀。届时,人已死了,再给他扣上一个图谋不轨、意图潜逃、甚至是袭击官军的罪名。死无对证,是非曲直,还不是由朕来说?由朝廷来定?”

马士英沉吟片刻,依旧带着忧虑:“陛下圣虑周全。途中截杀,确实比在京城内动手更为稳妥,亦可推诿于盗匪或清廷余孽。然……李自成身边亲信护卫皆是百战精锐,那吴三桂、李定国亦非庸碌之辈,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戚睿涵和他身边的女子董小倩,观其言行举止,也非易与之辈,恐有波折。况且,此举虽可推诿,但明眼人难免心生疑窦,于陛下清誉……”

“疑窦便疑窦!”朱由崧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只要没有真凭实据,谁敢妄议君上?难道那些书生还敢造反不成?此事就这般定了,不必再议。”他的目光转向阮大铖,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阮大铖,此事交由你去办。挑选得力可靠之人,要心狠手辣,更要嘴巴严实。务求一击必中,不留任何活口。记住,要用生面孔,事成之后……”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阮大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混合着兴奋与残忍的狞笑,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臣,领旨。陛下放心,臣定当安排妥当,叫那李闯一行人,有来无回,绝不让陛下再为此等逆贼烦心!”

……

与此同时,北京城内,专门用来接待李自成这位特殊“归顺者”的“晋陕行辕”内,却是一片看似平和甚至有些松懈的气氛。行辕坐落于皇城西侧,原本是一处前朝勋贵的府邸,占地颇广,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李自成及其核心成员——包括张献忠、吴三桂、李岩、李定国,以及戚睿涵、董小倩等人——分住在几个相邻的、被高墙环绕的院落里。

夜风轻柔地拂过庭院中那几株有些年头的古槐,枝叶相互摩挲,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沙沙声响。月光如水,清冷地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和台阶上,映出一片朦胧而幽寂的辉光。巡夜的顺军亲兵穿着厚重的号衣,提着灯笼,迈着规律的步伐在院落间穿梭,脚步声在静夜中传出老远。

然而,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暗流早已涌动。

戚睿涵并未入睡。他站在自己房间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边,身形半掩在阴影里,望着庭院中在月光下摇曳婆娑的树影,眉头微蹙。白日里谈判桌上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朱由崧那看似宽和实则疏离的笑容,马士英滴水不漏的官样文章,阮大铖那偶尔瞥过来的、带着审视与冷意的目光……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心生不安。

董小倩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她依旧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即使在休憩时刻,也保持着江湖儿女特有的那份警觉,仿佛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她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戚睿涵手边的酸枝木小几上,轻声问道:“元芝,还在想日间谈判的事?”她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玉珠落盘,带着一丝抚慰人心的力量。

戚睿涵转过身,接过茶杯,指尖立刻感受到白瓷杯壁传来的温热,这暖意稍稍驱散了一些他心底莫名泛起的寒意。他抿了一口略带苦涩的茶汤,眉头却并未因此舒展。“谈判桌上,朱由崧表面上答应了所有条件,封王、永镇西北、收编部众、共商国是……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看似安宁的夜色,声音压得更低,“越是如此,我越觉得不安。小倩,你说,这像不像是史书上记载的那场鸿门宴?只不过,酒杯换成了茶盏,项庄的剑,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董小倩在他身旁站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她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朱皇帝若能如此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摒弃前嫌,自然是天下百姓之福,也不枉我们穿越……不枉我们奔波一场。”她及时改口,继续道,“只是……我观其近臣,如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虽表面客气,但眼神闪烁,言谈之间似有戾气隐现,恐非良善之辈。元芝你曾说过,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人心算计,远比江湖的刀光剑影更加凶险难防。”

“是啊,”戚睿涵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费尽心力,甚至可以说是赌上性命,才促成了这抗清统一战线,联合了所有能联合的力量,最终驱除了鞑虏,光复了河山。如今这百废待兴、和平建国的局面来之不易,是用无数将士和百姓的鲜血换来的。李大哥他能放下昔日恩怨和帝王雄心,真心归顺,只求避免再起兵戈,让天下苍生得以休养生息。这份胸襟和气度,我由衷敬佩。”他的语气变得沉重,“我只怕……有些人早已被权力和猜忌蒙蔽了双眼,看不到这血火之后换来的珍贵和平,或者看到了,却为了那点可怜的权术和安全感,非要再生事端,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话音未落,董小倩突然神色一凝,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声。她侧耳倾听,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瞬间锐利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牢牢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月光和阴影分割的、漆黑的庭院深处。“有动静。”她压低声音,气息微不可闻,整个人已进入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戚睿涵立刻噤声,放下茶杯,全身肌肉微微绷紧,收敛起所有杂念,凝神感知周遭的一切。果然,除了窗外持续的风声、若有若无的虫鸣,以及远处巡夜士兵那规律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外,他捕捉到了——那是极轻微的、几乎完全融入夜色背景的衣袂破空声,以及某种类似于猫儿踏过瓦片的细碎响动,方向,赫然正是李自成所居住的主院。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警惕与确认。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无需言语交流,戚睿涵顺手抄起一直靠在墙边的那柄特制佩剑——那是一柄根据他记忆中现代军刺打造的短刃,狭长而锐利,更适合近身搏杀和狭窄空间的施展。董小倩则手腕一翻,纤细的指间已悄然夹住了几枚细如牛毛、在微弱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银针,那是她防身的利器,见血封喉。

他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捷而轻盈地掠出房门,没有走宽敞的廊道,而是沿着墙根的阴影,借助庭院中假山、树木的掩护,迅疾无比地向着李自成居住的主院方向潜去。主院外原本有顺军亲兵守卫,但此刻院墙之内却异常安静,安静得有些反常,仿佛连原本应有的呼吸声都被某种东西吞噬了。

就在他们靠近主院东南角那片茂密竹林的阴影处时,借着穿过竹叶缝隙的斑驳月光,他们赫然看到两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贴着高大的院墙墙根,身形矫健得不可思议,正利用墙壁微小的凹凸处借力,欲要翻越那近两人高的院墙。

“什么人?”戚睿涵不再隐藏,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震慑之力。与此同时,他与董小倩同时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从阴影中激射而出,直扑那两道黑影。

那两道黑影显然没料到行踪会在此刻被人发现,身形明显一滞,显示出瞬间的惊愕。但他们反应极快,眼见潜入已无可能,立刻放弃原计划,转身便欲向与之相反的、更黑暗的角落遁走。其中一人头也不回,反手疾挥,几点寒星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取戚睿涵的面门和咽喉,狠辣异常。

董小倩早有防备,在对方肩膀微动的瞬间已然判断出暗器路线,衣袖如流云般挥出,只听“叮叮叮”几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那几枚淬毒的菱形飞镖已被她后发先至的银针精准击落,散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滚动声。

戚睿涵则趁此机会,体内那股来自现代格斗术与这个时代武技结合的力量爆发,一个箭步上前,缩短了与另一名黑影的距离,手中那柄仿制军刺风格的短刃划破空气,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直刺向那名黑影的后心要害。那人听得背后风声骤急,知道来不及完全躲闪,急忙拧身侧步,同时一道乌光从腰间闪现,是一柄带着弧度的短刀,间不容发地向上格挡。

“锵”兵刃相交,发出一声刺耳锐利的金属撞击声,在这片被刻意维持的寂静夜里,如同平地惊雷,传得异常遥远。

这边的打斗声和兵刃撞击声,终于彻底惊动了院内的亲兵守卫。顿时,院墙内响起一阵急促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迅速亮起,并向着他们所在的墙角快速围拢过来,光影晃动,人声鼎沸。

那两名刺客见行踪彻底暴露,退路被闻声赶来的亲兵隐约堵住,眼前这一男一女又武功高强,缠斗下去绝无幸理,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绝望而疯狂的决绝。与戚睿涵交手的那人虚晃一刀,刀光闪烁间逼得戚睿涵后撤半步以避锋芒,随即,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口中塞入一物。另一名被董小倩气机锁定的刺客,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不好,他们要服毒!”董小倩见识过江湖手段,立刻惊呼提醒。

戚睿涵心知不妙,想要上前阻止,但对方动作太快,且抱有死志,已然不及。只见那两人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极度的痛苦之色,随即像是被抽去了全身骨头般,软软地瘫倒下去,嘴角溢出浓稠黑红色的血液,眼中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涣散、熄灭。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便已气绝身亡,身体微微抽搐后,彻底归于静止。

这时,李自成也被巨大的动静惊动,在吴三桂、李岩、李定国等一众核心将领的护卫下,大步从院内走了出来。他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只穿着一身白色的寝衣,一件藏青色的外袍随意披在肩上,尚未系紧。他的脸上并无多少惊惶失措,反而带着一种被触怒后的沉冷,目光如电,扫过地上那两具刚刚失去生命的躯体,以及站在一旁的戚睿涵和董小倩。

“怎么回事?”李自成沉声问道,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让周遭有些骚动的亲兵瞬间安静下来。

戚睿涵蹲下身,用短刃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两名刺客脸上的黑色面纱,露出两张完全陌生的、因剧毒带来的痛苦而扭曲的、看似普通却毫无生气的面孔。“是两个死士。”他站起身,脸色凝重如铁,看向李自成,“看他们的身手和目标,显然是冲着李大帅您来的。”

李自成走到尸体旁,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两张陌生的脸,又瞥了一眼地上被董小倩击落的毒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手段倒是干净利落,训练有素。可知是谁派来的?”他的目光扫过戚睿涵和董小倩,最后落在吴三桂和李岩脸上。

董小倩蹙着秀眉,沉吟道:“能在京城之内,如此精准地找到行辕位置,避开外围巡逻的官兵,直接摸到大帅院落,并能派出这等悍不畏死的死士……戚公子,你说会不会是……”她没有明说,但目光下意识地朝紫禁城的方向瞥了一眼。

戚睿涵摇了摇头,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地上迅速冰冷僵硬的尸体,语气谨慎:“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妄下断言。可能是他们,”他同样意指皇宫,“但也可能是某些不希望看到明顺和平、天下安定的残余势力。比如,逃亡在关外或隐匿山林,对我们恨之入骨的清廷余孽;或者,某些企图搅乱局势,趁机浑水摸鱼、从中渔利的地方豪强、军阀,甚至是……我们内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可能性很多。”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愈发沉重,“但无论如何,这两具尸体已经说明,北京城对我们而言,绝非安全之地。有人,而且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不愿看到这次和谈成功,不愿看到天下真正太平。”

李自成背负双手,仰起头,看了看被行辕高大屋檐切割开的一线夜空,月光照在他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交错,让人看不清他此刻具体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压抑着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怒意。“把这两具尸体处理掉,清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他对着闻讯赶来的亲兵首领吩咐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严,“今夜之事,严格保密,在场之人,不得向外泄露半分,违令者,军法从事!”

亲兵首领神色凛然,立刻躬身领命,指挥几名心腹手下迅速将尸体用早已准备好的麻袋装起,拾走,并有人提来水桶,冲刷青石板上的血迹,动作麻利,显是经过训练。

处理完这些,李自成这才转向戚睿涵和董小倩,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还算温和的笑容,但眼中的余怒未消:“元芝,小倩,多谢你们了。若非你们警觉,身手不凡,今晚恐怕真要出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分内之事,大帅客气了。”戚睿涵拱手回礼,神色并未放松,“大帅,看来我们之前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也非杞人忧天。接下来的时日,直到我们安全离开北京为止,须得更加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李自成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有后怕,有愤怒,更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决绝:“本帅知道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尽量睡一会儿,明日……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意指明天的谈判。

……

夜色更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北京皇城西南角,隶属于宫廷二十四衙门之一尚膳监的一处附属庖厨院落内,却还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光线昏黄的油灯。

李大坤刚刚忙完,用汗巾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将最后一批明日御宴需用的、从各地快马加鞭进贡来的珍贵食材清点、归类、放置妥当。作为因早年机缘巧合立下战功,后又凭借一手融合了现代调味理念的厨艺得到赏识,被特赏留在宫中的“御厨”,他拥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和专属的厨房,虽然比不上外面晋陕行辕的宽敞气派,但也算清静,远离后宫那些是非纷扰。

他刚脱下那件沾着油污和些许食材气息的粗布外衫,准备打水洗漱,然后爬上那张坚硬的板床歇息,院门却被人轻轻叩响了。叩门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么晚了,会是谁?李大坤心生警惕。宫中规矩森严,尤其是夜间,无故串门是大忌。他顺手拿起门边那根用来顶门的粗木门闩,握在手中,凑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明显颤抖和惊慌的声音:“李……李爷,是咱家,是小柱子啊。”

李大坤听出是平日里负责给他这处小厨房送宫内份例食材的一个小太监,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名叫小柱子,为人还算机灵老实,平日里也会因为李大坤偶尔给他些好吃的而感恩戴德。他稍稍放松了警惕,但仍然没有完全放下心,轻轻拉开了门闩。

门外,果然站着那个叫小柱子的年轻太监,身子单薄,在昏黄的灯笼光下,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躲躲闪闪,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慌,如同受惊的兔子,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小柱子?这么晚了,宫门都快下钥了,你跑来我这里有何事?”李大坤让他侧身进来,随即迅速关上门,并重新插上门闩,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小柱子一进院子,仿佛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竟直接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李爷,李爷,救救小的,救救小的吧。小的……小的闯下大祸了!”

李大坤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扶他:“快起来,快起来说话,地上凉。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说清楚。”

小柱子不肯起来,反而抓住李大坤的裤腿,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道,声音因为恐惧而断断续续:“李爷,小的……小的刚才去给乾清宫那边值守的韩赞周韩公公送夜宵,回来的时候,路过……路过西暖阁那边的窗户底下,听……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要掉脑袋的话!”

李大坤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隐隐感到了一丝极度不祥的预兆,沉下声音,追问道:“你听到了什么?一字不漏,告诉我!”

“小的听到……听到皇上和马阁老、阮大人他们在密谋,要……要除掉西安府来的那位李大王!”小柱子声音发颤,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他们说……说要派高手在行辕里暗杀,或者……或者等他们离开京城,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设伏截杀!还要……还要给李大王他们扣上图谋不轨、意图潜逃的罪名……韩公公当时也在旁边,没……没说话,但也没反对……李爷,您和那位西安府来的戚公子是旧识,求求您,赶紧想办法给他们报个信吧,让他们快想想法子,赶紧逃,这北京城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啊。要是……要是他们出了事,上面追查起来,查到小的头上,知道是小的泄露了消息,小的……小的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呜呜……”他说着,竟害怕得低声呜咽起来,砰砰地对着李大坤磕头。

李大坤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虽然戚睿涵早前通过各种渠道暗示过风险,他自己也一直提着心,吊着胆,但此刻,亲耳从这胆小如鼠、绝无可能编造此等谎言的小太监口中,如此清晰地证实了朱由崧那毫不掩饰的杀心,还是让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四肢都有些发麻。朱由崧,果然没安好心。什么和平建国,什么册封顺王,什么共商国是,全都是麻痹人的幌子,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他终究容不下李自成这个曾经撼动大明江山、拥有巨大声望和潜在威胁的“流寇”首领,欲除之而后快,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到底。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替戚睿涵他们感到的恐惧,用力将小柱子从地上拉起来,从怀里摸索出一块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他冰冷汗湿的手里,低声道,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小柱子,听着!这件事,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提起,就像你从来没听过,从来没来过我这里,明白吗?无论是谁问起,哪怕是韩公公问你今晚去了哪里,你就说直接回了住处,哪里都没去,我会想办法通知戚公子他们。你现在赶紧回去,立刻,马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去蒙头睡觉,明天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柱子握着那块带着李大坤体温的碎银子,如同抓住了唯一的生机,连连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明白,明白,谢谢李爷,谢谢李爷救命之恩。小的这就走,这就走!”说完,忙不迭地用袖子擦了把脸,像是身后有厉鬼追赶一样,踉踉跄跄地转身,拉开院门,探头看了看外面寂静无人的巷道,然后像一只受惊的狸猫,嗖地一下溜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李大坤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脏咚咚直跳,如同擂鼓。他看了看桌上那盏如豆的、摇曳不定的油灯,又看了看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蕴藏着无限凶险的夜色,不再有任何犹豫。他迅速脱掉身上的厨役衣服,换上一身深灰色、不易反光的粗布便服,又从厨房角落一堆柴火里,摸出一根挑柴用的、油光水滑的硬木扁担——这是他这简陋院子里,唯一能找到的、勉强可以充作防身武器的物件。

他必须立刻去晋陕行辕,找到戚睿涵,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一刻也不能耽搁。每拖延一分,戚睿涵、李自成他们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

晋陕行辕,李自成下榻院落的书房内,烛火再次被点亮,而且比之前更多,将室内照得一片通明。虽然那两名不速之客的尸体已被处理,现场也被清理得看不出丝毫痕迹,但经历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院落中的核心人物们,此刻已全无睡意。

李自成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面色看似恢复了沉静,但他放在扶手上那紧握的、指节有些发白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那是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般的暴怒。张献忠、吴三桂、李岩、李定国、戚睿涵、董小倩等人围坐在下方的椅子上,或站或立,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愤怒、后怕、以及高度警惕的情绪。

“格老子的,”张献忠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眼中凶光闪烁,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看来,有人是铁了心不想让咱们活着离开北京城了。这才第一天,就派了催命鬼来。依老子看,与其坐在这里等他们下一次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冷箭,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趁着夜色,直接点齐人马,杀进那鸟紫禁城,宰了朱由崧那龟儿子皇帝,一了百了!”他脾气火爆,向来信奉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李岩闻言,连忙出声劝阻,语气急切:“八大王万万不可冲动,我等身在京城,处于绝对劣势,京营兵马数倍于我等,皇宫禁卫森严。若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况且,如今名义上我们还是来归顺谈判的,是客非敌。若我们先动手,便是主动撕毁和约,失了道义和大义名分,正好给了对方动用大军围剿我们的口实,届时天下人将如何看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此计断不可行!”

吴三桂也沉声开口,他经历复杂,考虑问题更为周全:“李军师所言极是。如今形势,敌暗我明,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对方掌握主动,我们被动应对。贸然行动,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需得冷静下来,从长计议,摸清对方虚实和下一步计划,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亲兵压低声音的禀报:“大帅,戚公子,宫中的李御厨,李大坤,在外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刻面见戚公子!”

戚睿涵心中猛地一动,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他立刻看向李自成,得到后者一个肯定的眼神后,马上道:“快,快请他进来!”

很快,李大坤带着一身深夜的寒露和无比的急切,匆匆而入。他甚至顾不上平日里那套繁琐的礼节,没有先向主位上的李自成行礼,目光直接锁定戚睿涵,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戚睿涵的胳膊,因为一路疾走和心中的惊惧,气息十分不稳,声音都带着颤音:“睿涵,不好了,出大事了,朱由崧他们……他们真的要动手。就在今晚,或者等你们离开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在小太监小柱子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尽可能详细、不加任何修饰地转述了一遍,尤其是朱由崧那“途中截杀,再扣罪名”的计划,以及阮大铖那狠辣的“用生面孔,事成之后处理干净”的指令,更是重点重复。“那小太监吓得魂都快没了,话绝对不假。他们这是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啊!”李大坤末了补充道,脸上满是焦急和后怕。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虽然已有刺客之事作为冰冷的前兆,但李大坤带来的消息,无疑是彻底撕碎了朱由崧那伪善的、试图维持表面和平的面具,将血淋淋的、毫不掩饰的阴谋,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众人面前。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也随之烟消云散。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和压抑吸入肺腑,再化作坚定的力量。他看向李自成,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确认事实的冷静:“大帅,果然如此。和我们推测的最坏情况一样。朱由崧终究是容不下您,容不下大顺军这股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力量,他想要的不是和平,而是彻底的臣服或者……毁灭。他根本无意真正的和平共处。”

李自成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实木桌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上面的茶盏剧烈跳动,溅出些许水渍,烛火也跟着猛地摇曳了一下。他脸上那惯有的、在面对部下和百姓时常常展现出的沉稳豁达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戏弄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暴怒,额角处的青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凸起,跳动。

“好一个朱由崧,好一个口含天宪的大明皇帝!”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杀气,“本帅摒弃前嫌,以诚相待,带着兄弟们诚心归顺,只为这天下苍生能免遭战乱之苦,能有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他竟如此背信弃义,行此卑劣无耻的伎俩。真当本帅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可以任他宰割吗?真当我数十万大顺将士的刀锋不利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那股久经沙场、从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悍勇彪悍之气再次迸发出来,让人不敢直视。然而,怒意虽盛,如同沸腾的岩浆,他却并未因此而失去理智。

片刻之后,李自成强行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火压了下去,嘴角甚至扯出一丝冰冷而残酷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过,眼下他既然没明着撕破脸,没派大队人马直接围了这行辕,那就说明他也有所顾忌。他怕担上谋杀归顺者、破坏和谈、激起天下大乱的恶名。他还想演这场君臣和睦的戏码,还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他想演,那本帅就奉陪到底,陪他好好演下去!”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身体前倾,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眼神锐利如即将扑击的苍鹰:“我们就装作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对他依旧保持表面上的恭顺。谈判照常进行,姿态甚至可以放得更低一些,满足他那点可怜的虚荣心,让他放松警惕。同时,所有人,暗中做好一切应变准备!”他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一条条指令清晰而迅速地下达,显示出他即使在盛怒之下,依然保持着一名杰出军事统帅应有的冷静、条理和掌控力。

“吴三桂!”

“末将在!”吴三桂豁然起身,抱拳应道。

“你亲自负责行辕内外所有明哨、暗哨的布置与警戒,加派双倍人手,尤其是夜间,重点防御可能潜入的路线。所有守卫,必须是最可靠的老人,武器不离身!”

“得令!”

“李定国!”

“末将在!”年轻的李定国目光炯炯,跃跃欲试。

“你立刻去,从我们带来的骑兵中,挑选五名最精锐、最悍勇、骑术最精的弟兄,人衔枚,马裹蹄,随时待命。检查好所有马匹的鞍鞯、蹄铁,备足箭矢,磨快刀枪!”

“遵命!”

“李岩!”

“臣在。”李岩沉稳应答。

“你立刻动用我们在京城内所有的眼线和秘密渠道,不惜一切代价,摸清皇宫禁军和京营兵马近日的调动情况,特别是弄清楚他们可能在哪些险要路段设伏,比如卢沟桥、居庸关,或者京畿附近的峡谷密林。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大帅,臣这就去安排。”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戚睿涵和董小倩身上:“元芝,小倩,你们心思缜密,洞察力强,身手也好。就留在本帅身边,随时策应,随机应变。另外,协助李岩,分析所有得到的情报,看看能否找出朱由崧计划的更多细节和破绽。”

分派已定,李自成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依旧沉沉的、但东方已隐隐透出一丝微光的夜色。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挺拔而坚定,仿佛任何风雨都无法将其摧垮。

“他想玩阴的,”李自成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如同腊月的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本帅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玩火自焚,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出他自导自演的戏,看谁,能唱到最后;看谁,能笑到最后!”

他的话语,如同金石坠地,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危机四伏的北京城中,定下了抗争的基调。一场关乎生死存亡、关乎天下走向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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