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南京,寒意浸骨。北风如刀,呼啸着掠过秦淮河两岸。往日的笙歌画舫,似乎也在这凛冽的寒意中收敛了几分喧嚣,河面雾气氤氲,桨声灯影显得稀疏而寥落。画舫中传出的吴侬软语和丝竹管弦,不再似往日般肆意飞扬,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小心翼翼的意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一层无形的、沉重的阴云,不仅笼罩在六朝古都的天空,更深深刻入了每一个知晓时局艰难的南京百姓心头。街市上,行人步履匆匆,货郎的叫卖声也透着一股有气无力,连那糖炒栗子和烤红薯升腾起的、本该温暖诱人的热气,似乎都比往年淡薄了几分。这座南国都城,正经历着一个格外寒冷、也格外忐忑的冬天。
南京紫禁城,文华殿。殿内与外界的阴寒截然不同,数个巨大的青铜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持续而温和的热力,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试图驱散从门窗缝隙中渗入的每一丝寒气。然而,这熊熊的炭火,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弥漫在殿内每一位君臣心头的那股凛冽寒意。那寒意,源自对未知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以及对一个曾经的同窗、如今的可怕对手张晓宇所拥有的、超越时代认知的破坏力的深深忌惮。
戚睿涵风尘仆仆地立于殿中中央。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换下那身沾满旅途风霜的行装,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而坚定,如同被磨砺过的青石。他从西京日夜兼程赶回,带回来的消息,沉重得几乎能让殿内的空气都凝固。
他深吸一口气,将在西京与李自成及其麾下重要将领、谋士分析的情报,以及那个最惊悚、最令人不安的推断——张晓宇可能已为清廷研制出“瘟疫武器”——原原本本,清晰而沉缓地禀报了上去。他的声音刻意保持着沉稳,尽量剥离过多的个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然而,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带着千钧之力,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敲击在御座上的弘光帝朱由崧,以及分列两侧的内阁首辅马士英、兵部尚书史可法等一众南明核心重臣的心上。
“……陛下,二位阁老,诸位大人,”戚睿涵最后沉声道,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或惊骇、或凝重、或犹疑的面孔,“此事,绝非危言耸听,亦非末将凭空臆测。那张晓宇,其人虽心术已偏,堕入魔道,然于格物之术,确有鬼神莫测之能,此点,我等已从其此前所制之‘绿气’、‘褐气’等毒煞,以及威力远超当前火炮的‘轰天雷’、可翱翔天际攻击的‘火风筝’等犀利火器中,屡次印证,付出过惨痛代价。”他顿了顿,让众人消化这不容置疑的前提,然后才抛出最核心的恐怖,“以此推之,若其再效仿某些失落古籍所载,或钻研域外流传之邪法,丧心病狂,以疫病为兵器,其所能造成之危害,恐更胜刀兵十倍、百倍。一旦清虏获得此物,并用于攻我,江南之地,人口稠密,水网纵横,气候温润,最利疫病传播……届时,这鱼米之乡,繁华锦绣之地,恐……恐将成人间炼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炭盆中的银霜炭,偶尔因为内部结构的爆裂而发出“噼啪”一声轻响,这微弱的声音在此刻安静的大殿里,却被无限放大,反而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只有众人或粗重、或细微的呼吸声,以及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在无声地流淌、蔓延。
端坐在御座上的弘光帝朱由崧,脸色本就因酒色而显得有些虚浮苍白,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宣纸。他放在龙袍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神经质地捻着袖口上用金线绣出的精致龙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询问也好,斥责这荒谬的言论也罢,但最终只是徒劳地张合了几下,没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他登基以来,虽更倾向于偏安一隅,在深宫中寻求享乐,以麻痹自己面对危如累卵的江山社稷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但他并非全然懵懂,深知这好不容易达成的“联顺抗清”局面,关乎他的身家性命,关乎朱明王朝的最后一丝气运。此刻听闻这等闻所未闻、直如神话志怪般的可怕手段,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不受控制地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瞬间变得冰凉,连那上好的炭火暖意,都无法渗透分毫。
良久,还是内阁首辅马士英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寂。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看向戚睿涵,语气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审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这只是危言耸听的期盼:“戚使者,你所言之事,实在……实在是骇人听闻,超出了常人理解之范畴。那张晓宇,纵然天赋异禀,当真能行此逆天悖理、有干天和之举?此举,怕是比那昔日的白起坑卒、项羽焚城,更为酷烈吧?再者,即便他能,清虏虽乃化外蛮夷,凶悍成性,但其首领如多尔衮、鳌拜之流,亦非全然不明事理之辈,岂会轻易采纳此等……此等注定会招致天谴人怒、遗臭万年的绝户毒计?”他的问题,与其说是在质疑戚睿涵,不如说是在为他自己,也为在场所有不愿相信的人,寻找一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
“马阁老!”马士英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史可法便立刻接口,他的声音洪亮、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急和决绝,与他清癯而坚毅的面容相得益彰,“马阁老,下官以为,在此生死存亡之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清虏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屠我城池,掠我土地,杀我百姓,何曾讲过半分仁义道德,顾及过一丝天理人和?多尔衮、鳌拜之流,更是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之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能摧垮我大明最后壁垒,一统天下,他们有何顾忌?有何不敢?”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步,转向御座上的朱由崧,深深一揖,几乎将身体弯成了直角,声音带着悲愤:“陛下,戚使者所言前次山西之战,我军将士已饱受毒气之苦,死者枕藉,伤者哀嚎,其状之惨烈,犹在眼前,此乃血淋淋之前车之鉴啊。如今若再加疫病,此物无形无影,传播迅猛,防不胜防,一旦在军中、在民间蔓延开来,不必等清军铁骑来攻,我江南军民,恐怕已自溃矣。届时,人心惶惶,秩序崩坏,纵有雄兵百万,亦将不战自败。陛下,此事关乎国本存亡,关乎亿兆生灵,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心存侥幸啊!”
朱由崧似乎被史可法这饱含血泪、掷地有声的话语彻底惊醒,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连声道:“史阁老所言极是,所言极是,这……这……若清虏真个丧心病狂,投下瘟疫,朕的南京,朕的江南,朕的子民……”他不敢再说下去,脑海中仿佛已经浮现出尸横遍野、十室九空的惨状,脸上已现出无法掩饰的惊惶之色,求助般地看向马士英和史可法。
马士英见史可法态度如此坚决,句句在理,而皇帝也明显被说动,倾向于此,心知再质疑可能性已无意义,反而会显得自己怯懦或无能。他深吸一口气,转而问出了最关键,也最现实的问题:“即便要防,又该如何防?史阁老,戚使者,太医院虽有名医,汇聚国手,应对寻常时疫风寒,或可勉力为之。但这等人为制造、刻意投放的‘瘟疫武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古籍医案亦无记载,太医院又从何应对?莫非……莫非我等只能坐困愁城,引颈就戮?”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对这种超越认知的打击,传统的智慧和力量,似乎显得如此苍白。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殿中的戚睿涵,再次上前一步,他的动作打破了凝重气氛的平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朗声道:“陛下,马阁老,史阁老,关于防护之法,外臣在星夜兼程赶回南京途中,日夜苦思,或已思得一策,可尝试应对。”
瞬间,文华殿内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齐刷刷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朱由崧更是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身体前倾,急不可耐地道:“戚爱卿有何良策?快快讲来!若果真有效,朕必不吝封赏!”
“谢陛下。”戚睿涵沉稳一礼,继续道,“外臣所思之策,核心在于制作一种特殊的‘防毒防疫面罩’,以致密材料配合过滤之物,尽可能隔绝毒气与可能携带疫病的邪气粉尘入口鼻。此外,还需太医院诸位大人鼎力相助,配制相应汤药,强身固本,内外兼防,双管齐下,或可将危害降至最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凝重,“只是……此物之制作,涉及一些非常规的格物之理与可能需要搜寻的罕见材料,工序繁杂,要求精密。需得一位不仅精通此道,更需心思缜密、动手能力强,且绝对忠诚可靠之人主持,方能成事。外臣思前想后,遍观朝野,想起一人,或可担此重任。”
“何人?”朱由崧和马士英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脱口问道,连史可法也投来了急切和好奇的目光。
戚睿涵清晰而有力地吐出此人的名字:“便是现任御膳房总管,李大坤。”
“李大坤?”朱由崧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脑海中浮现出那一道道让他近来胃口大开、赞不绝口的新奇菜肴,什么“糖醋里脊”、“番茄炒蛋”、“鱼香肉丝”……印象颇为深刻,“便是那位做出诸多美味佳肴,深得朕心的李师傅?他……他一个御厨,竟还懂这些军国大事所需的格物奇技?”皇帝的疑惑毫不掩饰,这推荐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回陛下,正是此人。”戚睿涵语气肯定,不容置疑,“李总管虽职司御膳,看似与军械防疫无关,然其人于格物、化学一道,天赋异禀,见识卓绝,常有惊人之想,且动手能力极强。外臣与他乃多年旧识,深知其能,绝非仅限于庖厨之间。其于物质变化、材料性质之理解,远非常人可比。且其为人忠谨敦厚,恪尽职守,心思纯正,可托大事。值此非常时期,正需此等非常之才。”他刻意强调了“旧识”和“深知其能”,以增加说服力。
史可法闻言,眉头微皱,让一位御厨来担当如此关乎国运的重任,听起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儿戏。但眼下情势紧急,已是病急乱投医之时,而且推荐人是屡立奇功、眼光独到的戚睿涵。他深知戚睿涵非信口开河、不知轻重之人,既然他如此力荐,必有深意。略一沉吟,史可法便也出列附和道:“陛下,既然戚使者以身家性命力荐,言之凿凿,或可一试。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用人亦不必拘泥常格。或许,真能收奇效亦未可知。”
马士英看着戚睿涵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史可法支持的态度,再想到皇帝对李大坤厨艺的欣赏,心中迅速权衡利弊。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太医院对此束手无策,工部那些匠作官员恐怕连“过滤”、“气溶胶”为何物都不知。既然有人愿意站出来承担责任,无论成败,总好过坐以待毙,届时也有推诿之余地。于是,他也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戚使者向来稳重,既如此推荐,想必李总管确有过人之处。陛下,或可准其所奏,令李大坤一试。”
朱由崧见两位阁老都无异议,自己又对李大坤观感颇佳,更是急于找到解决之道,立刻拍板:“准奏,即刻传旨,擢升御膳房总管李大坤为太医院使,特旨全权主导防疫之事,一应人员、物料,各衙门皆需竭力配合,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延误。戚爱卿,你便留在南京,协助李院使,共同研制那防毒面罩与防疫药物!”
“臣,领旨,谢陛下信任!”戚睿涵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深深一拜。这最关键的第一步,总算成了。能否挡住张晓宇那可能到来的致命一击,希望,就寄托在他和那位“不务正业”的御厨室友身上了。
旨意传到御膳房时,已近黄昏。
御膳房内正是最忙碌的时候,炉火熊熊,锅勺碰撞,香气四溢。李大坤正挽着袖子,系着一条略显油腻的围裙,亲自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处理一批新到的时鲜食材。他比刚穿越时胖了些许,脸色红润,显然这御膳房总管的安逸日子颇为养人。
当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喧闹的御膳房里响起,清晰地念出那道石破天惊的旨意时,整个御膳房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灶洞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们的总管。
李大坤本人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手里那把被他使得出神入化的炒勺,“哐当”一声,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脸上写满了茫然和震惊,仿佛听到的不是升官晋爵的喜讯,而是什么晴天霹雳。
“太……太医院使?防……防瘟疫?我……我就是个做饭的啊!”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几乎要脱口而出。直到戚睿涵的身影出现在御膳房门口,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晕乎乎地接过那道沉甸甸的圣旨,打发了宣旨太监,然后一把拉住戚睿涵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将他拉到了御膳房后堆放杂物的小院里。这里相对僻静,只有几只肥硕的麻雀在雪地里跳来跳去觅食。
“睿涵,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大坤压低了声音,脸上依旧是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抓着戚睿涵胳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太医院使?正五品的官衔。让我去防瘟疫?对抗清军的什么……瘟疫武器?我……我连现在太医院院判是谁都认不全。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慌乱。
戚睿涵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室友,如今面色红润、体态更显丰硕的“御厨总管”,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反手用力拍了拍李大坤厚实的肩膀,语气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大坤,此事实在是迫不得已,情势危急,关乎无数人的生死。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更有能力,并且我能绝对信任的人,来做成这件事。”
他简要将自己在文华殿禀报的内容,尤其是张晓宇可能已为清廷研制出超越毒气的瘟疫武器,以及南明朝廷上下对此的极度担忧,向李大坤快速而清晰地叙述了一遍。
李大坤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微张着,半晌合不拢。寒风掠过小院,吹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却浑然不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恐怖的信息,喃喃道:“晓宇……他……他真的走到了这一步?用毒气还不够,还要用瘟疫?他……他难道忘了自己是……”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脸上露出极度痛心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的神情。他虽在深宫中过着相对安稳的日子,专注于他的“美食事业”,但也从戚睿涵偶尔的来访和宫中的零星消息中,知晓了张晓宇的遭遇和其后的惊人变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昔日的同窗,会走向如此极端、如此可怕的境地。利用瘟疫作为武器,这在他来自的那个时代,也是被视为反人类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张晓宇了。”戚睿涵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现在的他,心中只有被背叛的仇恨和扭曲的权力欲望。为了向所有他认为是‘背叛者’的人复仇,为了证明他的‘正确’和‘强大’,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任何手段。大坤,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这片土地变成地狱。我们必须阻止他,至少,我们要尽全力保护江南的百姓和前线将士,不能让他们沦为毒疫之下的冤魂。这是我们身为……来自那个时代的人,无法推卸的责任。”他没有说“同胞”,也没有说“同学”,但那份沉重的使命感,已经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李大坤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接触油盐酱醋而显得有些粗糙,却异常灵活稳定的手。这双手,能精准地掌控火候,能巧妙地调和五味,创造出令人愉悦的美味。而现在,它们要去触碰的,将是可能夺走无数人生命的瘟疫和毒气。这种反差,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但很快,他重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专注于火候与调味而显得温和明亮,甚至带点乐天派笑意的眼睛,此刻却锐利了起来,闪烁着一种戚睿涵熟悉的、属于理工科生的冷静和探究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原本因为常年站立灶前而微驼的腰板,仿佛瞬间将那个“御厨总管”的身份甩在了身后。
“我明白了。”李大坤的声音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带着凝重,但不再有慌乱,“虽然我是学物理的,生物和化学不算我的顶尖强项,但基础知识还在,基本原理还记得。防护……无非是物理上的过滤、隔绝,加上化学或药物上的消毒、中和。睿涵,你具体有什么想法?面罩?防护服?”
见李大坤如此迅速地进入状态,戚睿涵心中稍安,立刻道:“我初步设想了一种覆盖口鼻,甚至可能包裹头部的面罩。核心在于过滤层。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或几种材料,能有效吸附、阻挡粉尘、可能含有病原的气溶胶,甚至……如果晓宇真的搞出了细菌病毒,也要能一定程度上拦截。活性炭是最理想的吸附材料,但这个时代……”
“活性炭不难。”李大坤打断他,思路已经彻底活络起来,语速也快了不少,“木材干馏,或者专门烧制竹炭、果壳炭,然后进行破碎、筛选、活化处理……我记得好像可以用盐水或者酸液处理来提高吸附性能?这个我可以试试。关键是面罩本体的密封性和佩戴后的透气性,这是个矛盾点。面罩的材质,或许可以用浸过桐油或蜡的多层致密细棉布,增加阻隔性,再配合柔软的皮革制作边缘,尽量贴合不同人的面部轮廓,减少缝隙。结构方面,可以参考这个时代欧洲‘鸟嘴医生’那种面具的外形,但内部结构要彻底改造,留出空间放置我们的过滤层。”
戚睿涵眼前一亮:“对,鸟嘴面具,这个时代应该已经有流传,或者至少概念相似。过滤层就用你说的那种经过特殊处理、增加比表面积的炭粉,或许还可以混合一些太医院认为可能具有杀菌、辟秽作用的药材粉末,比如苍术、艾叶、雄黄之类的,将它们研磨得极细,夹在多层纱布或者更致密的棉纸之间。我们还需要设计一个呼气阀,否则士兵戴久了,呼出的水汽无法排出,会非常闷热难受,甚至导致窒息。”
“呼气阀……这个有点技术难度,”李大坤摸着下巴,已然进入了全神贯注的研发状态,“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可以用打磨极薄的弹性铜片,做个简单的单向阀试试,呼气时顶开,吸气时闭合。需要反复测试密封性。至于药物方面,太医院肯定有应对时疫的成熟方子,比如什么普济消毒饮、达原饮之类,针对可能的呼吸道感染和瘟疫症状,我们可以建议他们提前备药,大规模煎制,配发给军民。我们自己也要弄一些方便随身携带、嗅闻的防疫香囊,或者浓缩的药丸,作为辅助。”
两人就在这寒风凛冽的小院里,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深入,越说越具体。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宿舍里、在实验室里,为了一个课题、一个项目,激烈讨论、碰撞思维的火花时光。只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课题是如此沉重,如此残酷,关乎着无数鲜活的生命,关乎着一个文明的延续。他们手中没有先进的仪器设备,没有完善的工业体系,只能依靠超越时代的知识眼光,和这个时代所能提供的有限材料,去挑战一个来自同样知识背景的对手所制造的、降维打击般的恐怖武器。
接下来的日子,南京城皇宫一角,原本属于太医院下属的一处存放药材、相对僻静的院落,被临时划拨给了新任太医院使李大坤。
这里迅速变得与众不同,日夜灯火通明,人声、敲打声、研磨声不绝于耳,成了整个南明王朝最奇特、也最寄予厚望的“防护装备研发中心”和“临时实验室”。
李大坤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和资源调动能力。他凭借其御膳房总管的职权(虽然已升任太医院使,但他仍兼管御膳房,毕竟皇帝的胃口离不开他)和对宫中物料渠道的热悉,迅速开出一张长长的清单,调集了所需的各类物资:上好的木炭、竹炭、各种厚度和密度的棉布、麻布、丝绸、柔软的羊皮、牛皮、铜片、铁线、各类工具,以及太医院库房里几乎所有被认为能“辟瘟解毒”的药材,如苍术、艾叶、雄黄、朱砂、麝香、丁香、藿香等等,堆积如山。
他甚至利用职权,在离院落不远的一处空地上,让人砌了一个小型炭窑,亲自监督几个信得过的工匠,按照他要求的方法和温度,烧制用于制作过滤炭的特定竹炭和果木炭。他穿着官服,却围着围裙,脸上时常沾着炭灰,亲自上手处理烧好的炭块,筛选颗粒,试验用不同浓度的盐水、醋液进行“活化”处理,并让戚睿涵用他能想到的土办法测试吸附效果。
戚睿涵则主要负责结构设计和理论支持。他将记忆中现代防毒面具的简化原理,结合李大坤关于“鸟嘴面具”的建议,用毛笔在宣纸上绘制出一张张歪歪扭扭但标注清晰的结构图、分解图。他与李大坤,以及从工部借调来的几位心灵手巧的老金银匠、皮匠反复商讨、修改设计方案。
这些老工匠起初对这位“厨子院长”和“戚公子”天马行空的想法感到匪夷所思,但在李大坤详细解释了“毒气”、“疫气”需要隔绝的道理,以及戚睿涵展示了初步的、简陋的“科学原理”后,他们也被激起了好胜心和责任感,贡献出了许多符合当时工艺水平的巧妙解决办法。
他们尝试了各种布料的组合,测试浸油或浸蜡后的透气度与防水性能;精心打磨炭粉,用最细密的丝绸筛子筛选出不同目数的颗粒,然后与太医提供的、研磨得极其精细的药粉按不同比例混合,装入特制的小布袋或夹层中,测试过滤效率和呼吸阻力。
过程绝非一帆风顺。最初制作出的几批面罩原型,要么过于笨重,佩戴起来如同顶着一个头盔,转动不灵;要么边缘密封不严,用简单的烟雾测试(点燃艾草靠近)发现漏气严重;要么就是呼吸阻力太大,正常人根本无法长时间佩戴和使用,稍一活动就会感到窒息。失败的作品、不满意的半成品,很快就堆满了院子的一角。
但李大坤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耐心、毅力和动手能力。他仿佛将烹饪中对待食材火候、刀工、调味的那份极致精细和不断尝试的精神,完美地用到了这些冰冷的炭粉、布料和皮革上。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总结,一次次调整。他改良了炭粉的颗粒度和均匀度,调整了药粉的种类和比例以减少呼吸阻力,甚至借鉴了蒸笼的密封原理,改进了面罩边缘皮革衬垫的填充物和形状,使其能更好地适应不同脸型。
戚睿涵也充分利用了他有限的化学知识。虽然受限于时代,他无法提纯高浓度酒精用于消毒,也无法制造出标准的化学消毒剂,但他指导工匠们用石灰水处理饮用水,建议所有可能重复使用的布制品必须煮沸消毒,并设计了一个极其简陋但有效的氯气测试装置——他将少量绿矾与食盐混合,加入浓醋加热,制取微量的氯气。这刺鼻、危险的黄绿色气体,被用来在极端条件下,初步验证面罩过滤层的防护效果。每次测试都小心翼翼,如临大敌。
时间在紧张的研发中飞逝,转眼已到腊月中旬。
这一日,天气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在研发院落中央,一个用厚帆布临时搭起来的、密封性尚可的简易帐篷被立了起来。帐篷不大,仅能容纳一人站立。帐篷外,戚睿涵和李大坤并肩而立,神情都异常紧张。被请来观摩的史可法、马士英派来的心腹代表,以及太医院的几位资深院判,也都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氅,目光紧紧盯着那顶帐篷。
帐篷内,放置着他们最新一代,也是寄予厚望的“防毒防疫面罩”原型机。面罩主体是用多层浸过特制蜡液的厚实棉布与内侧柔软的羊皮缝制而成,眼睛部位镶嵌着两片精心打磨得尽可能薄而透明的优质云母片,保证了基本的视野。口鼻部位是一个可拆卸的圆形或椭圆柱状小盒,由薄木片或硬纸板制成,内填他们最新配置的、以最佳比例混合的炭粉与精选药材(以苍术、艾叶为主,辅以少量丁香等)的滤芯。一个用弹性极佳的薄铜片精心制作的简易单向呼气阀,安装在面罩的侧下方。整个面罩用皮绳在脑后系紧。
一名自愿参与测试的囚犯,在被告知了可能的风险后,被两名戴着简易口罩(多层棉布制成)的兵士带到了帐篷前。囚犯脸上带着恐惧和听天由命的表情。
戚睿涵最后一次检查了面罩和帐篷内的装置——帐篷一角,放着那个小瓦盆,里面已经放置了制备氯气的原料。他深吸一口气,对囚犯点了点头。
囚犯被带入帐篷,兵士迅速拉好帐帘。按照事先反复训练过的步骤,囚犯在里面戴上了那个造型怪异的面罩。然后,帐篷外的戚睿涵示意,一名助手通过一根细长的竹管,向帐篷内投入一颗烧红的木炭,引燃瓦盆中的混合物。
很快,一丝丝黄绿色的氯气开始从瓦盆中缓缓逸出,在帐篷内不大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帐篷并不完全密封,有极淡的气味开始向外飘散,让外面靠近的人忍不住皱眉掩鼻,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史可法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太医院的院判们伸长脖子,试图透过帐帘的缝隙看清里面;马士英的代表则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紧张。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帐篷内起初能听到囚犯有些粗重、紧张的呼吸声,以及身体微微移动、摩擦帐篷布的声音。但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似乎平稳了下来。那囚犯并没有发出预想中的剧烈咳嗽或痛苦的挣扎声。
戚睿涵和李大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这氯气的浓度、暴露时间,都无法与真实战场上可能遇到的毒气袭击相比,但这至少是一个定性的、具有说服力的测试。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到了。戚睿涵立刻示意。兵士迅速上前,掀开帐帘,一股淡淡的氯气味和药材、炭粉混合的奇特气味飘散出来。里面的囚犯被快速带出帐篷,来到上风处。
取下那个略显沉重的面罩后,囚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而新鲜的空气,脸上虽然还残留着惊悸和后怕,嘴唇也有些发白,但并无明显的痛苦神色,眼神也还算清明。他回报说,戴上面罩后,能清晰地闻到面罩内那股浓郁的、带着苦味的药材气息和炭火的焦糊气,但确实没有闻到之前在外面闻到的那股极其刺鼻、让人喉咙发痒的“恶臭”。只是感觉面罩内有些闷热,呼吸比平常要费力一些,但完全可以忍受。
李大坤立刻上前,仔细检查了面罩的滤芯盒,发现外层的布料颜色略有变化,但内部滤料似乎尚未完全饱和。他又赶紧让随行的太医上前为囚犯诊脉,检查瞳孔、舌苔等。太医仔细检查后,回报:“陛下,诸位大人,此人脉象略速,乃心神紧张所致,但并无中毒之邪象,身体亦无大碍。”
“成功了,初步成功了!”李大坤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猛地转过头,看向戚睿涵,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
戚睿涵也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许。尽管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测试条件简陋,氯气也无法完全模拟可能存在的细菌或病毒,更无法模拟战场恶劣环境下的长期佩戴和使用,但这无疑证明了他们的设计思路是可行的,核心的过滤、密封、呼吸阀理念是正确的,这是一个从零到一的巨大突破。
他转向史可法等官员,郑重地拱手道:“史阁老,诸位大人,此面罩虽显简陋粗糙,远非完美,但经此测试,确能有效防护类似‘绿气’之毒煞。对于可能通过飞沫、尘埃传播的疫病邪气,亦能起到相当的物理隔绝之效。若能举国之力,大规模制作,优先配发给前线将士、重要城池的守军、医官以及巡逻丁壮,必能大大减少毒气与疫病造成的伤亡,稳定军心民心!”
史可法亲眼目睹了测试过程,虽然对那“科学原理”仍是一知半解,但结果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他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一丝真正的振奋之色,连连点头:“好,好,戚公子,李院使,二位真乃国之干城。此物若能量产,实乃挽救万千生灵之无上功德。本官即刻回禀陛下与马阁老,奏请工部、户部及各地方官府,全力配合,征调匠人,赶制此‘驱鬼罩’!”
马士英派来的代表也微微颔首,表示会如实禀报。太医院的院判们更是对李大坤这个“空降”的院使刮目相看,态度恭敬了许多,纷纷表示会全力协助完善防疫药方和后续的医疗支持。
消息迅速传入宫中,朱由崧闻讯,龙颜大悦,多日来的阴郁和惊惶一扫而空,立刻再次下旨,命工部、太医院、内府各监局全力配合,征调南京城内外的所有能工巧匠和大量擅长女红的妇人,按照李大坤和戚睿涵最终制定的标准图纸和工艺流程,日夜不停地赶制这种“驱鬼罩”以及配套的可替换过滤滤芯。同时,由太医院根据古籍方剂并结合江南地域、气候特点拟定的防疫汤药方子,也作为官方指南,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下发各地府县,要求各地立即筹集药材,提前备药,一旦发现疫情苗头或遭遇可疑攻击,立即在城乡各处设立防疫汤药铺,免费发放给军民。
南京城的这个冬天,在表面的压抑和宁静之下,一股紧张而有序的备战潜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涌动着。皇宫内的那个小院落,灯火常常彻夜不熄。李大坤和戚睿涵,这对来自近四百年后的室友,在这个遥远而危机的时空,为了对抗另一位堕落的同窗所带来的、可能毁灭一切的灾难,倾注着他们的智慧、心血和全部的努力。
夜深人静时,戚睿涵常常独自一人站在院落中,看着南京冬日天空中那被薄云遮掩、显得黯淡而遥远的星月。寒风吹过,带着江南特有的、浸入骨髓的湿冷寒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个冰凉、电量早已耗尽的智能手机。这来自未来的造物,如今只剩下一块冰冷的玻璃和金属。但他知道,里面或许还存着昔日他们五人——他,白诗涵,李大坤,张晓宇,袁薇,一起在大学校园里、在旅游景点时留下的合影。照片上,白诗涵依偎在他身边,笑靥如花;袁薇站在张晓宇身旁,温柔娴静;李大坤则搞怪地做着鬼脸;而那时的张晓宇,脸上带着阳光而略带腼腆的笑容,眼神清澈,对未来充满憧憬……
那些笑容清晰如昨,温暖得仿佛能驱散此刻南京冬夜的所有寒冷。
而如今……白诗涵不知所踪,袁薇生死难料,张晓宇……他闭上眼,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浮现出北京城中那个阴暗柴房里,张晓宇那张因为仇恨和痛苦而彻底扭曲、充满怨毒的脸,以及后来在斥候得到的战报里,隐约见到的关于“瘟疫武器”的、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疯狂话语。
“晓宇,你究竟还要在这条复仇的路上走多远……究竟还要拉上多少无辜的人为你陪葬……”他在心中默问,却无人能答。寒夜寂寂,只有远处工匠坊里传来的、为赶制“驱鬼罩”而不眠不休的敲打声、缝纫声,以及弥漫在研发院落空气中的、混合了药草苦涩与炭火焦糊的气味,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一场更加残酷、更加超越这个时代所有人认知的、混合了无形毒瘴与有形铁蹄的战争,已然迫在眉睫,如同这冬夜蓄势的暴风雪。
他们倾尽全力制作的这些“驱鬼罩”,这些依据有限知识配比的药汤,是否能真正抵挡住那来自同窗之手、即将到来的、凝聚了现代科学黑暗面的死亡风暴?
犹未可知。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
但,这是他们必须迈出的第一步,是绝望中为自己,也为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人们,点燃的第一缕,微弱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