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曲焕独自一人回到了空荡荡的宿舍。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窗外早已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教学楼零星亮着的灯火,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冷。宿舍里暖气开得很足,却反而更衬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寂静,仿佛白天在哈洛德办公室经历的那场严肃谈话所带来的沉重感也仿佛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他默默地将从食堂带回来的简单晚餐吃完,收拾好餐盒。然后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那些混乱而危险的画面依旧不时在脑海中闪过。
洗完澡,他穿着舒适的睡衣回到书桌前坐下。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他也只是马马虎虎地擦了擦。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打开了手机,下意识地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艾尔罗娜女王”、“袭击”、“斯威特兰”、“仪式节点”。
然而,搜索结果却是一片空白,或者只有一些毫不相干的、关于女王出席环保活动的官方报道。就连那些通常消息灵通、喜欢捕风捉影的国际魔法时事论坛和地下信息网,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讨论或爆料。
他不死心,启动了那个可以切换至其他国家内部网络节点的软件,将搜索范围从国际通用网转变为斯威特兰王国的境内网络。
依旧一无所获。
所有相关的信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了一般,干净得令人心惊。
“被全面封锁了么……”曲焕低声自语,这种级别的信息管控,其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他回想起哈洛德先生严肃的警告,心中那点探究的念头,最终还是被理智和责任感激起的谨慎压了下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关掉了屏幕,决定不再徒劳地追寻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真相。
“扑棱棱——”
一阵轻微而熟悉的翅膀扇动声,伴随着一丝凉风,突然从敞开着一丝透气的缝隙的窗户方向传来。
曲焕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道灵巧的黑色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精灵般,轻巧地穿过窗缝,精准地落在了窗台内侧。它收拢翅膀,歪着小小的脑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曲焕,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咕”声。
“金玉?”
曲焕脸上瞬间露出了惊讶而真切的笑容,心中的阴霾仿佛被这道小小的身影驱散了不少,“你怎么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伸出手掌。
金玉亲昵地“啾”了一声,蹦跳着,熟练地飞到了曲焕摊开的手掌上,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曲焕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羽毛,感受着那熟悉的温热触感,语气温和地问道。
“黑色女人说你今天回!”金玉突然开口,发出清晰而略带尖锐的声音,里面似乎还模仿了一点......莉塔导师那冰冷的语调,“她送我到楼下!让我飞上来!”
曲焕闻言,不禁失笑。“黑色女人”看来是金玉对莉塔导师的“专属称呼”。
他看了看金玉明显比之前更圆润了一点的体型,打趣道:“看来,莉塔导师没少喂你好吃的,你这体型……从一楼飞到四楼,真是为难你了。”
“哼!”金玉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不满地用喙不轻不重地在他手指上啄了一下,以示抗议。随后,它扑扇着翅膀,从曲焕手心飞起,熟门熟路地落在了书桌旁那个专门为它准备的的精致栖架上,开始悠闲地用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这里才是它真正的家。
看着金玉安然落脚的模样,曲焕心中的不安和孤寂感,也渐渐被这熟悉的温暖所取代。至少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他不再是那个卷入惊天阴谋的幸存者,只是一个回到了自己巢穴的、普通的学生。
就这样,又和金玉玩闹了一会儿,看着小家伙精神抖擞地在栖架上跳来跳去,曲焕也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
跟这小家伙“叙旧”完毕后,百无聊赖的他将目光投向靠墙而立的那排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他从学院图书馆借阅或自己购买的各类书籍,大多与魔法理论和历史相关。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了那本空间坐标高等控制论》上。(说起来,莉塔导师好像一直没提让他还书的事,大概是默许他长期研读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用知识填充一下思绪,也好过胡思乱想吧?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小心地抽出那本沉甸甸的,“价值比得上一座别墅”的书,回到书桌前坐下。书页间还夹着上次阅读时用的那枚自制书签。他找到上次中断的地方,轻轻抚平书页,准备让自己的心神沉浸到那些精妙复杂的空间坐标公式中去。
然而——
就在他的目光刚刚接触到第一个公式的瞬间!
一种毫无征兆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悸动如同被高压电流猛地击中以摧枯拉朽之势骤然爆发!这一次,那熟悉的、带着腐朽与疯狂气息的血脉反噬之力,不再是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缓缓涌来,给予他一丝缓冲和准备的间隙——而是如同高速行驶的失控的货车一般直接、粗暴、狠狠地撞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呃啊——!”
曲焕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书籍“啪”地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无数扭曲、亵渎、充满恶意的低语和幻象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强烈的眩晕和撕裂感让他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啧......偏偏这时候......”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他猛地抬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自己的脸扇了一巴掌!
“啪!”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火辣辣的疼痛感短暂地刺激了神经,让他获得了一瞬间的清明!
趁着这宝贵的间隙,他猛地椅子上弹起,踉跄着扑向放在床边的书包,双手颤抖着在里面疯狂地翻找!几秒钟后,他终于摸到了那枚白泽护符!
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护符死死地攥在手心,然后迅速将其紧紧按压在自己的胸口,同时拼命集中残存的意念,引导着护符中蕴含的祥和净化之力流向四肢百骸。
然而——
这一次,护符的效果已经开始不如之前!如果说之前护符的力量如同倾盆暴雨,能迅速浇灭体内蠢蠢欲动的邪火;那么这一次,护符散发出的白光虽然依旧温暖祥和,却显得后继乏力,如同涓涓细流对抗着滔天巨浪。脑海中那些疯狂的低语和扭曲的幻象,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瞬间驱散,而是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带着不甘的嘶吼,逐渐远离他的意识核心。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当最后一丝邪恶的低语与罪恶的欲望终于消失在感知的边缘,曲焕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无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瘫倒在了冰冷的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怎么了……啾......”一直安静待在栖架上的金玉显然被主人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模样吓坏了,它焦急地飞了下来,落在曲焕的枕边,用它的小脑袋不停地、轻轻地蹭着曲焕汗湿的脖颈,发出担忧的鸣叫。
曲焕艰难地抬起手臂,摸了摸金玉的小脑袋以示安慰,然后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他的目光落在掌心的那枚裂纹更加清晰的白泽护符上——
“越来越严重了……”
曲焕看着手中的护符,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下一次发作……会是什么样子?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必须再联系一次家里。问问父亲母亲,有没有别的办法。顺便……也问问他们的情况。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们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恐慌,用手臂支撑着身体,重新坐了起来。金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决心,乖巧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曲焕伸手拿起了放在书桌上的手机,解锁屏幕,点开了与父亲的聊天界面。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组织着措辞,然后开始一字一句地输入。语气恭敬而克制,却难掩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紧迫与忧虑:
【曲焕】:父亲大人日安。儿臣在外一切尚可,不知父亲与母亲近来身体是否安康无恙?儿臣近日察觉,体内恶孽躁动愈烈,所持白泽护符之效力已显衰退之象,符身隐现裂痕,恐难久持。儿深忧此或有失控之虞,心中惶恐。万望父亲能再赐一符,以备不时之需。恳请父亲恩准,并示下如何交接。儿臣叩首。】
再仔细检查了一遍措辞和内容,确认无误后,曲焕才带着一丝忐忑,用力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的状态很快变成了“已送达”。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令人心焦的等待。曲焕将手机放在桌上,目光却无法从屏幕上移开。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宿舍里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金玉偶尔发出的、带着某种安慰意味的轻微咕噜声,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曲焕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摊开在桌面的《空间坐标高等控制论》上,试图用那些精密的结构线条和复杂的流转简式来分散心神,但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静置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书页上的字符仿佛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幻影,根本无法读进脑子里去。
终于,在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沉寂后,手机屏幕倏地亮了起来,发出了清脆的信息提示音!
曲焕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把抓过手机,手指带着一丝丝的颤抖,急切地点开了那条来自父亲的回复。
然而——
仅仅只是阅读了开头的第一行字,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便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心脏也仿佛瞬间骤然停止了跳动!
“焕,你所持之白泽护符,已是今年家中仅存之唯一一块。朝廷赏赐近年愈发喜怒无常,旧例春秋二季定时发放,然今岁秋季之廷赐,至今仍遥遥无期,音讯全无……”
“唯……唯一的一块?!”
曲焕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父亲……父亲他自己现在身上,根本就没有护符的保护!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刹那间,无数复杂而汹涌的情感——震惊、恐惧、担忧、愤怒、还有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秦东朝廷……那位高高在上的承安帝……这根本就是毫不掩饰地、要将他们曲家往死路,往绝路上逼啊!
他想放声痛哭,想嘶吼,可他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哭泣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和血液一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他就那样僵直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连灵魂都已离体而去。
就在这时,父亲的第二条信息紧跟着传了过来,屏幕再次亮起的光,刺痛了他空洞的双眼。
“焕,你无需过于担忧为父。曲家祖传秘法,尚能再护持我一些时日,短期内应无大碍。待我近日寻得时机,亲自上书向陛下禀明此中情由,倘若言辞真切,鉴于过往忠心,或能有一线转圜之机。此后朝廷如有新符赐下,为父定会第一时间命人送去。”
看着父亲这故作轻松、实则充满无力感的安慰之词,曲焕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上书陛下?在如今这位猜忌心极重、对曲家早已不满的承安帝面前,这样的上书又能有多大作用?恐怕不过是石沉大海,甚至可能引来更多的猜忌。那所谓的“上书”,对他而言恐怕不过是又一饭后笑谈!
他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方,颤抖着,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安慰父亲吗?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表达愤怒吗?那只会让远在故国的父亲更加担忧和无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都化作了窒息般的沉默。
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儿子此刻巨大的绝望和无声的质问,父亲的信息再次传来。这一次,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具体,仿佛是在进行一场艰难而迫不得已的托付:
“然远水难救近火,你且听为父一言。你如今身在异国,万事需靠自身周旋。你且以我秦东曲家继承人之身份,正式前去求见你们奇兰学院的校长——阿尔斯特瓦老先生。他老人家精研心灵领域魔法,修为深不可测,或能对你的情况有所脾益,提供一些暂时压制或疏导之法。更何况,你于学院内亦是出类拔萃,出于惜才之虑,难有坐视不管之理。”
“此外,你可直接吩咐打理家族事务的塞缪尔先生,你应当熟识他的,让他从我们在当地的库藏中,遴选几件珍稀之物作为觐见之礼,代你前去拜谒索洛托国内那些或与曲家曾有联系的高人,恳请他们看在往日情分或这些薄礼的份上助你一臂之力……”
“这也是为父如今远在万里之外,所能为你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在异国他乡寻求庇护的办法了。焕,前路艰难,你务必要谨言慎行,保全自身。”
曲焕看着面前的这些文字,眼神几乎显得有些呆滞,就连站在肩上的金玉也大气不敢喘一声。
父亲……这是在用他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和人脉,为他铺设一条或许渺茫、但已是唯一的求生之路。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鼻尖的酸楚。他知道,此刻任何情绪化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必须冷静下来,必须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然后……按照父亲的指引,去挣扎,去求索。
他抬起沉重的手指,在回复框里,只敲下了一个字:
是。
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无用的保证。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承载了他此刻所有的理解、所有的决心、以及所有无法言说的沉重。
肩上的金玉也不安地动了动,用喙轻轻梳理了一下他鬓角的头发,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安慰意味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