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翊的尸身最终葬在了那株白梅之下,与沈砚记忆中那位喜爱梅花的西夏嫔妃——慕容翊的生母,共享这一隅安息之地。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零落的梅花瓣,无声地覆盖了新垒的坟冢。
沈砚站在梅树下,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倚靠树干支撑身体。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咯出的鲜血溅在树根处,迅速被泥土吸收,那其中的命灯碎片闪烁着不祥的微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沙漏,已经快要见底。
云微的魂魄守在他身边,光芒比往日黯淡许多,形态也有些不稳。同生共死的契约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她的存续与沈砚迅速衰败的生命力紧紧捆绑。他弱,她便无法维持凝实。
“沈砚...”她伸出手,想要替他抚平眉间的痛苦,指尖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带来一阵更深的无力感。
“没事...”沈砚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对她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这笑容苍白得如同他此刻的脸色,“能这样...多陪你一刻...也是好的。”
站在不远处的明月,看着命灯碎片在沈砚咯出的血中越发清晰活跃,眉头紧锁。她手中属于云微的那部分命灯碎片,此刻也正发出低低的嗡鸣,与沈砚体内的碎片遥相呼应,仿佛在哀鸣,又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凌风安排好云澈休息后,沉默地走回来,看到沈砚的状况,虎目含泪,拳头攥得死紧。
夜深人静,沈砚在高烧与寒冷的交替折磨中陷入昏睡。云微的魂魄守在他床边,看着他即使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眉头紧锁,呼吸微弱,她的心如同被寸寸凌迟。
明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中托着那几片嗡鸣不止的命灯碎片。她看着云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忍却又不得不说的沉重:
“云姑娘,王爷他...恐怕撑不过三日了。”
云微的魂体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几乎要溃散开来。
“同生共死契...并非绝对。”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翻阅脑海中古老而模糊的记忆,“古籍中曾有残卷提及,若契约一方自愿献祭全部魂力,或许...或许能逆转契约,将自身的生命本源渡给另一方,强行续命。”
云微猛地抬头,蓝色的眼眸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光:“如何献祭?”
“不可!”凌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显然听到了对话,“云娘娘,王爷若知道您要为他魂飞魄散,他绝不会同意!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能‘存在’!”
“可他就要死了!”云微的声音带着哭腔,魂体的光芒因激动而明灭不定,“凌风,没有他,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只是一缕游荡世间,永世痛苦的孤魂吗?若能换他活下去,魂飞魄散又如何?”
“可是...”
“没有可是!”云微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告诉我方法,明月。”
明月看着云微眼中那与沈砚如出一辙的固执与深情,知道自己无法劝阻。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悲悯:“需要...在月圆之夜,于你们羁绊最深之处,以魂魄为引,点燃自身...过程极其痛苦,且...不可逆转。”
羁绊最深之处...云微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株埋葬了慕容翊的白梅树。那里,是她与沈砚初遇、定情,承载了他们太多悲欢的地方。
“明晚...就是月圆之夜了。”她轻声道,魂体飘向窗边,凝望着那株梅树,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二天,沈砚的状况似乎回光返照般好转了一些。他醒了过来,精神甚至比前几日都要清明,还能在云微和凌风的搀扶下,到院中晒晒太阳。他看着云微努力维持凝实的魂体,眼中满是温柔与不舍。
“微微,”他握着她的手,尽管触感依旧虚幻,“若有来世...我们不做皇亲国戚,就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云微的魂体微微一颤,强忍着几乎要决堤的悲痛,用力点头:“好...一言为定。到时,你要记得找到我...”
沈砚满足地笑了,阳光照在他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上,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他靠在躺椅上,渐渐又陷入了昏睡。
在他沉睡时,云微开始悄无声息地准备。她让凌风去取来她生前最爱的梅花酿,让明月在梅树下布置一个简单的法坛。凌风红着眼眶照做了,他知道,这是云微最后的愿望。
夜幕降临,圆月如银盘,高悬天际,清冷的光辉洒满院落。梅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仿佛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沈砚还在昏睡,呼吸微弱。
云微的魂魄来到梅树下,最后回望了一眼屋内那个深爱的人。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眷恋与决绝。
“开始吧,明月。”
明月手持命灯碎片,口中念动古老的咒文。碎片发出柔和的光芒,与月光交融,在梅树下形成一个淡淡的光圈。
云微站在光圈中央,闭上眼睛,开始凝聚自己全部的魂力。蓝色的光芒从她魂体深处亮起,越来越盛,逐渐将她整个包裹。那光芒纯净而强大,却带着一种燃烧般的炽热与痛苦。
魂力燃烧的痛苦远超想象,那是一种作用于灵魂本源的酷刑,仿佛每一寸意识都在被撕裂、灼烧。云微的魂体在光芒中剧烈地颤抖,几乎无法维持人形,但她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醒了屋内的沈砚。
随着魂力的燃烧,她变得越来越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月光之中。而与之相对的,屋内沈砚原本微弱的气息,竟开始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回升,他灰败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凌风别过头,不忍再看。明月念咒的声音带着哽咽。
就在云微的魂体即将彻底消散,化作最纯粹的生命能量渡向沈砚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几片一直嗡鸣的命灯碎片,突然毫无征兆地齐齐炸裂!不是化为齑粉,而是爆发出强烈得足以吞噬月光的白炽光芒!
光芒中,一幕清晰的幻影浮现半空——
那是一片荒凉的海岸,怒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三个并排的坟冢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墓碑简陋,分别刻着沈砚、云微、云澈的名字!他们并未合葬,而是被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般的沟壑硬生生隔开,分葬三处!永世不得团聚!
这正是明月曾提及的,最恶毒的“同葬不同穴”之兆!
这突如其来的预兆景象,强烈地冲击着正在献祭的云微的魂魄,也惊动了屋内昏睡的沈砚。
“不——!”云微发出凄厉无比的魂啸,献祭的过程被强行打断,燃烧的魂力瞬间失控,在她体内疯狂冲撞!
沈砚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他一眼就看到了窗外梅树下那即将消散的蓝色光影,以及半空中那预示着永恒分离的恐怖幻影!
“微微!”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跌下床榻,踉跄着冲向门外。
“王爷!”
“云姑娘!”
凌风和明月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
沈砚扑到梅树下,想要抱住云微,却只能徒劳地穿过她那越来越淡、因魂力反噬而痛苦扭曲的魂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傻...”他看着空中那“同葬不同穴”的裂影,又看着眼前即将消散的爱人,心如刀割,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云微的魂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触摸他的脸,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沈砚...对不起...还是...没能...改变...”
她的话音未落,魂体彻底化作点点蓝色的光屑,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在月光下盘旋片刻,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没有留下泪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微微——!!!”
沈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中不仅带着命灯碎片,竟隐隐也染上了一丝诡异的蓝色。他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王爷!”凌风及时扶住他瘫软的身体。
明月看着空中渐渐消散的裂影,又看看怀中气息虽比之前强了些,却因巨大悲痛而生机急速流逝的沈砚,再想到那预示着永恒分离的“同葬不同穴”的凶兆,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
云微献祭失败,魂飞魄散。
沈砚虽得了一丝生命力的补充,却心脉俱碎,濒临死亡。
而那可怕的预兆,如同一道无法摆脱的诅咒,高悬于他们所有人的头顶。
命灯裂影,预兆已成。
这场以爱为名的抗争,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满盘皆输的结局。
圆月依旧冰冷地悬挂在空中,静静地注视着这人间惨剧。梅树无言,唯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