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死寂,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每一寸空气都绷紧了,挤压着云薇的胸腔,让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那颗冰冷诡异的珠子紧紧攥在她的左手掌心,粗糙的表面硌着皮肉,那点奇异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勉强镇压着体内残余的、燎原般的灼痛。右手则反握着靴筒里的短刃,刀锋的冷硬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武器。
她的目光,如同被钉死在入口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雪松的气息。
清冽,冰冷,带着遥远雪山的倨傲和疏离。
这味道曾是她深闺梦里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悸动,是沈砚身上独有的标记。如今,却成了索命的符咒,缠绕在鼻尖,冰锥般刺入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挣扎的心脏。
他来了。
他一定就在那里。
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如同蛰伏的猎豹,冷漠地欣赏着猎物在陷阱中最后的哀鸣。
孩子们吓坏了,最大的阿禾本能地想靠近云薇,却被她周身骤然迸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和绝望钉在原地,只能死死捂住弟弟妹妹的嘴,将呜咽声堵在喉咙深处,小小的身体抖成风中的残叶。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那片黑暗依旧沉默着,仿佛那声轻响,那缕雪松气,都只是她毒发产生的濒死幻觉。
但云薇知道不是。她的直觉,她被无数次背叛和伤害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在尖啸着警示。
她不能坐以待毙。
极度虚弱的身体里,一股凭着恨意与意志力强行催生的力气支撑着她。她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动身体,将三个孩子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後,背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壁,试图汲取一点虚无的依靠。
就在她全神戒备,与那片黑暗无声对峙之时——
“嗒。”
又是一声轻响。
这次,声音并非来自入口,而是来自地窖另一个角落,堆放着杂物烂木的地方。像是什麽小东西从高处滚落,掉在松软的尘土上,发出沉闷而细微的一声。
云薇的神经骤然绷紧到极致,刀尖猛地调转方向。
油灯的光晕太过微弱,根本照不透那片杂物堆的阴影。
是什麽?老鼠?还是……别的什麽?
她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呼吸屏住。
没有後续的动静。
孩子们也听到了那声响,恐惧的目光跟着投了过去。
又过了片刻,依旧什麽都没有发生。
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半分,或许……真的只是老鼠,或者什麽东西自然滑落?
她不能自己吓自己。若真是沈砚,他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然而,就在她心神微分的这一刹那——
“咻!”
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尖锐,迅捷,来自入口的黑暗!
云薇瞳孔猛缩,几乎是凭藉本能将头一偏!
一样东西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带起的冷风削断了她几根鬓边的散发,然後“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她脸侧的土壁之中!
劲力极大,入土极深,尾端犹自微微颤动。
那不是箭矢,也不是飞刀。
孩子们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又被云薇一个淩厉无比的眼神死死压了回去。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後知後觉的惊悸让她握刀的手沁出冷汗。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钉入土壁的东西。
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那样物事。
那是一截……**断指**。
苍白,浮肿,断口处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死亡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瞬间压过了地窖里残存的甜腥和那虚无缥缈的雪松味。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云薇的喉咙,她几乎要呕出来。
是谁的手指?为什麽射向她?警告?恐吓?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那截狰狞的断指上,然後,猛地凝固了。
断指的第三指节上,套着一枚戒指。
戒指的样式简单古朴,材质是黯淡的乌金,在昏暗中毫不起眼。
可云薇对这枚戒指,熟悉到刻骨铭心。
那是沈砚的戒指。
是他及冠之年,她跑遍了京中所有首饰铺子,偷偷画了图样,耗尽了积攒多年的月例,又求了手艺最精湛却脾气古怪的老匠人许久,才最终打造成的。乌金戒身,内敛沉稳,戒面原本什麽都没有,是她觉得太过素净,央求匠人极隐蔽地、在内壁刻了一个小小的“砚”字。
她记得当时老匠人还笑她:“小姑娘家,心思这般细巧,是要送给心上人吧?”
她当时红了脸,却没有反驳。
後来,她寻了个机会,假装不经意地送给他。他只淡淡瞥了一眼,道了声谢,随手便戴上了。她为此偷偷欢喜了整整一个月。
这枚戒指,他几乎从不离身。
此刻,它套在一截狰狞的、属於别人的断指上,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眼前。
什麽意思?
云薇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为什麽沈砚的戒指,会在这里?在这截断指上?
一个极其可怕、极其血腥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她的脑海,狠狠咬住了她的心脏!
这截手指……难道是……难道是沈砚的?!
他遭遇了不测?被俘?被……
巨大的、几乎能将她瞬间击垮的恐慌,如同冰水般兜头淋下,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了!方才所有的恨意、猜疑、戒备,在这一刻显得那麽可笑,那麽不堪一击!
不!不可能!
他那麽厉害,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他怎麽会……
可是……那戒指……
那枚她亲手设计、蕴藏了她所有少女情愫的戒指,此刻正套在一截冰冷的断指上!
剧烈的心悸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比方才毒发时更加厉害。短刃几乎要从脱力的手中滑落。
她猛地伸出手,不顾那断指的可怖与污秽,用颤抖得无法自抑的手指,死死握住了那截冰冷僵硬的东西,用力将它从土壁中拔了出来!
泥土簌簌落下。
她将断指凑到油灯下,贪婪地、绝望地、仔细地辨认着那枚戒指。
没错!是它!乌金的材质,简单的样式,甚至边缘那处细微的、她当年不小心磕碰出的划痕都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戒指内侧。
那里,应该刻着一个小小的“砚”字。
光线太暗了,她看不真切。
她几乎将戒指凑到了面具的眼孔前,另一只手死死掐着那截冰冷的断指,指尖传来黏腻冰冷的触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可她浑然不顾。
终於,藉着那豆大的、摇曳的灯光,她看到了!
戒指内壁上,确实刻着一个字!
一个小小的、却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烫进她眼底的字——
**“砚”。**
轰——!
仿佛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武装,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真的是他……
这枚戒指,这个字……真的是他……
他……他竟落得如此下场?被人斩断手指……那他人呢?他……
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痛苦,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心脏的位置传来前所未有的剧痛,彷佛被人用钝刀生生剜开,比那毒菇灼胃之痛惨烈千倍万倍!
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滚烫地滑过面具下冰冷的皮肤。喉咙里挤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像濒死小兽的哀鸣。
恨呢?那些刻骨铭心的恨意呢?
在这一刻,竟然显得那麽苍白无力,被更庞大的、名为“失去”的恐惧彻底碾碎。
她以为她恨他入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可当他真的可能已经……她才发现,那恨的基底,原来从未摆脱过爱的阴影。那爱早已被痛苦和背叛扭曲成了怪物,可它的根,却依然连着她的心脉,一触,便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紧紧攥着那枚套在断指上的戒指,彷佛攥着最後一点与他有关的、冰冷的温度,指甲几乎要掐进那苍白的皮肉里去。身体脱力地沿着土壁滑坐下去,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哭泣。为他,也为自己这无望而可笑的情愫。
孩子们被她的样子吓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就在她彻底被悲痛淹没,意识几乎涣散的边缘——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戒指的内壁。
那个“砚”字的刻痕边缘……似乎……有些过於锐利了?甚至……有点硌手?
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而来。
那不像经年佩戴後应有的磨损光滑,反而像是……新刻上去的?或者……刻痕的边缘,还有别的什麽极其细微的凹凸?
绝望中的心智,反而对某些细节变得异常敏感。
一个更深的、更冰冷的疑虑,如同潜伏在深渊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为什麽……这截手指看起来浮肿苍白,像是已经断了有些时日,但戒指内壁的刻痕却如此崭新锐利?
为什麽偏偏是这枚戒指?偏偏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刚才那缕雪松气……是那麽真实……
她猛地止住了哭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一种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压过了悲痛。
她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再次将那枚戒指凑到眼前,用尽所有目力,死死盯着那个“砚”字!
油灯的光线依旧昏暗。
但她看得无比专注,几乎要将那小小的字迹看穿。
终於,她发现了!
在那个“砚”字**笔划的最深处**,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折射,似乎……还隐藏着另一个字!一个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需要极度仔细才能分辨的……**微雕**!
那是一个——
**“伪”。**
(“伪”的繁体字,与“砚”的繁体“砚”笔划深处可能形成极隐蔽的微雕)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又像是瞬间坠入更深的、更寒冷的冰窟!
云薇的呼吸骤然停止了,全身的血液彷佛瞬间逆流,冲击得她耳鸣目眩!
伪?
伪!
假的?!
这枚戒指是假的?!这截断指……这场突如其来的“死讯”……全都是……假的?!
那麽刚才那一切……她的崩溃,她的绝望,她那可笑至极的眼泪和心痛……算什麽?
算什麽?!
一股比刚才得知他“死讯”时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的暴怒和羞辱感,如同岩浆般轰然喷发,瞬间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
他没死!
他不仅没死,他还用这种方式!用她当年倾注了所有心意的信物!用一截不知从哪里来的、肮脏的断指!玩弄她!戏耍她!看着她为他痛苦崩溃,看着她像个傻子一样绝望流泪!
他就在那里!一定就在地窖入口的黑暗中!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着这一出他亲自导演的、残忍至极的戏码!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云薇的喉咙里溢出来,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气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泪痕尚未乾涸,但眼底所有的软弱和悲痛已经被烧得一乾二净,只剩下一片猩红的、淬了剧毒的恨意和杀机,笔直地射向那片依旧沉默的、该死的黑暗!
她攥着那枚虚假的戒指和那截令人作呕的断指,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几乎要将它们捏碎。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冰冷的、濒临失控的恨意,在这死寂的地窖里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质询:
“沈、砚……”
“看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