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是掺了砂砾的刀子,刮过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微却尖锐的疼。可这疼,比起阿弃脸颊上那持续不断、钻心蚀骨的灼痛,已是天地云泥之别。
低矮的土坯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羊油灯,灯芯噼啪爆开一点细小的火星,映照着她蜷缩在土炕角落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气,混杂着劣质金疮药刺鼻的腥苦,还有一丝…一丝皮肉彻底熟烂后令人作呕的甜腻。
她被漠北一支小商队在雪窝子里捡到时,已冻得只剩下一口气,怀里却还死死抱着一把冻得梆硬的琵琶。商队首领是个心善的妇人,瞧她可怜,又见她虽衣衫褴褛,那琵琶却非俗物,便将她藏在了运货的驼队里,带回了这处边境歇脚的小村落。
命是暂时捡回来了,可更大的绝望扑面而来。
通缉她的海捕文书,已像雪片一样,撒遍了边境每一个角落。那纸上绘着她的面容,虽只有六七分相似,却足以让任何见过她的人心生怀疑。赏金高得令人咋舌,足以让这贫瘠之地最老实的人铤而走险。
她不能再有这张脸了。
阿弃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隔着粗糙的麻布绷带,碰了碰自己的右脸颊。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眼泪瞬间失控地涌出,却被绷带吸收,反而浸湿了伤口,引发新一轮更剧烈的抽搐。
几天前,就是在这间土屋,她央求那商队妇人帮她。烧红的烙铁,是从炉子里直接取出的,用来给牲畜烙印的家伙事。
当那赤红滚烫的铁块逼近眼前时,求生的本能让她几乎要尖叫着逃离。可脑海里闪过的是沈砚那双冰冷无波的眼,是悬崖下滔滔的江水,是云家满门枯冢的凄凉。
她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了喉咙里的嘶喊。
“嗤——”
皮肉焦糊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白烟响起,那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攫取了她所有的神智。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粹的、灼热的血红,她甚至闻到了自己血肉被烧焦的味道。意识在那一刻彻底崩断,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再醒来,便是这无边无际的痛楚地狱。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脸上那片可怖的创伤。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擂鼓,将痛苦泵向四肢百骸。换药时,她透过妇人手中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碎片,瞥见过一眼——那曾经清丽姣好的右脸,如今是一片狰狞扭曲、焦黑与血红交织的丑陋烂肉,甚至隐约可见森白的颧骨。
她毁了。彻彻底底,从皮囊到魂魄。
商队妇人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稀薄的米粥,看着她这般模样,叹了口气:“姑娘,你这又是何苦……这痛,寻常汉子也熬不住啊。”
阿弃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泪水无声地淌得更凶。
妇人放下粥碗,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眼前:“这是老身当年无意中得来的,据说是从极北苦寒之地的墓穴里挖出的玩意儿。里面嵌着冰片,或许…或许能镇点痛。你如今这样子,也得遮一遮……”
那是一张玄铁打造的面具,只覆盖右上半边脸,造型古朴甚至有些粗陋,边缘却打磨得异常光滑。触手冰冷刺骨,内侧似乎的确镶嵌着什么冰凉的东西,丝丝寒意透出,稍稍缓解了绷带下那火烧火燎的剧痛。
“多…谢……”阿弃嘶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扯动脸上的烂肉。
在妇人的帮助下,她颤抖着解开了绷带。当伤口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那鲜明的痛感几乎让她再次晕厥。她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撑着,将那玄铁面具缓缓覆上惨不忍睹的右脸。
初时,是冰片那沁骨的凉意,如久旱甘霖,暂时压下了那肆虐的灼痛,让她几乎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然而,这舒缓仅仅持续了短短一息。
下一刻,一股截然不同的、尖锐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奇寒,猛地从那冰片接触皮肉之处爆发开来!那寒意并非缓解疼痛,而是另一种极致的折磨,像无数根冰冷的毒针,顺着灼伤的创口,狠狠地扎进她的骨头缝里!
“啊——!”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猛地伸手想去抓挠那面具。
冰寒与灼热在她脸上交锋、撕扯,仿佛要将她的颅骨都撬开。那寒意霸道至极,甚至压过了灼痛,带来一种更令人绝望的、仿佛连思维都能冻僵的可怕触感。
商队妇人也吓坏了,手足无措:“这…这是怎么回事?不该是镇痛的么?”
阿弃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破褥子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就在这极致的痛苦折磨中,一些混乱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冲入她的脑海——
是沈砚含笑递给她一碗冰镇梅子汤,碗壁凝结的水珠清凉宜人;
是他将她推落寒江前,那双看似无情却深藏痛楚的眼;
是那烙铁灼下瞬间,她心底迸发的、对他蚀骨的恨意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
冷与热,爱与恨,背叛与牺牲……所有极端对立的情绪,此刻都化作了实质的酷刑,在她脸上这片小小的方寸之地疯狂肆虐。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寒痛才稍稍平息,转化为一种绵长而深刻的、冰冷刺骨的钝痛,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她的骨头上。
她瘫在炕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商队妇人战战兢兢地递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
阿弃没有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仍在轻微发抖的手,再一次抚上那冰冷的玄铁面具。面具的边缘紧密地贴合着她破损的皮肤,那冰冷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刚才经历了什么,以及她如今是何等模样。
透过面具唯一的眼孔,她看向桌上那面模糊的铜镜碎片。里面映出的,是一个怪物——半脸玄黑冰冷,半脸苍白憔悴,那仅剩的左眼里,曾经所有的柔软、彷徨、爱恋……统统燃烧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从灰烬中滋生出的、一丝令人胆寒的冰冷恨意。
她不再是云家那个天真烂漫的大小姐,也不再是沈砚身边那个心存幻想的痴人。
从今往后,她只是阿弃。
一个被烙铁毁了容貌、戴着一张蕴含诡异寒毒面具的,苟活于世的复仇之魂。
面具的冰冷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钻入骨髓,与那灼伤的痛楚交织在一起,永无止境。她闭上眼,将最后一点软弱的泪光逼回。
这时,村落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凶狠的呵斥,间或夹杂着村民惊恐的低呼。
“搜查逃犯!所有人滚出来!”
窗外,火把的光亮骤然映红了窗纸,如同那日灼烧她脸颊的烙铁,狰狞地闪烁。
商队妇人脸色瞬间煞白。
阿弃覆在面具上的手,猛地收紧。冰冷的玄铁刺痛掌心,那骨髓深处的寒毒之痛,似乎也骤然加剧,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恶毒的预警。